谁与渡山河(226)
“阿嚏——”
武道衙门临时通铺里,一个衙役痴沉地掀开盖在身上的衣物,忽然一个喷嚏——
这一声简直非同小可,整个屋内游尸般的汉子登时蹦开了三步远,躲开后才意识到瘟疫只咳嗽不喷嚏,这才虚惊一场地吐出一口气来,疲惫万分地往外走,嘴里恨恨嘟囔:
“草他个娘,又他么跳崖死一个,大清早地就给我们添堵!”
这是封城的第七日,瘟疫病案人数在两天内,从四千跃升七千。
武道衙门每日打马穿越街区高声报诵病例人数,病例所在街区,下山城终于在这血色恐怖中老实了,瑟瑟发抖龟缩在家中,不再无事跳出来跟他们比划。
但他们丙字队的任务并未减轻,从下山城意识到这真是一场大灾后,出不了城的人们开始趁夜跳崖。武道衙门搞不清楚这些人到底是要求生还是要自戕,每一次接到报送赶到,他们面对的都是一滩摊摔得糜烂成粥的不成人形的人形,血肉内脏在石崖的冲撞中破裂出血一片的汪洋,浓浆喷涌得沾满了礁石……
经过查访,这些人很多都是未染病者,很多只是在用一声惊天动地的拍击声,换一次再不必担惊受怕的解脱。
“我现在只恨不能回医署去收尸,去礁石那边捡尸块真的太恶心了。”
“老四你忘了你说医署那群快病死的人一身臭味儿啦?说那个酸臭味儿你闻一次三天都吃不了饭。”
“还不是要守尸体!”
衙役老四抱怨,“我原来以为这活儿轻松,只要呆在帐篷里睡觉就行了,等着第二天一把火烧了,谁能想到半夜还要打猫打狗!那群不长眼的畜生什么都吃,尸体被咬没个脑袋咬掉个手脚,第二天亲人来闹,我们还不是吃不了兜着……”
抱怨戛然而止,两个衙役讪讪地闭上了嘴。
晨光熹微,天光开始泛出荧润的蓝,只见他们如今的顶头老大邹吾一身黑衣,满身晨露地朝他们这边走过来,手里提着个包裹,显然是一夜未睡刚从外面回来。
武道衙门现如今两条最大方略,一是协助维护医护秩序,二是保证下山城百姓安居,两条听着简单,其实每日要做的极其琐碎繁琐,看他身后刘初六提着简易的药匣子,想来是深夜忽得民区急报,轮值的人少,他亲自帮着确认是否感染疫症去了。
邹吾不苟言笑,个子极高,不必板着脸孔,气势就已极其逼人。
那两个衙役瑟瑟,一怕邹吾听到守尸体玩忽职守,二怕邹吾听到他们口出抱怨,不由夹紧尾巴,灰溜溜地喊了一声:“……都统。”
“嗯。”邹吾没看他们,错身时淡淡应了声。
两衙役如蒙大赦,这些日子邹吾手腕强硬,震得衙门上下大气都不敢喘,他们就想邹吾当他俩是个屁,瞅也不瞅地放过去。
谁知正当他们心头窃喜、脚底抹油时,邹吾忽又叫住他们,“等等。”
两个衙役脚步一矬,浑身一僵。
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两个热腾腾的大馒头就松软地投进了他们的怀里,衙役受惊不小,傻傻地抓住了,不解抬头间,只见邹吾简略地朝他们一点头,“干活前先垫一口”,说完扭头就和刘初六走了,独留两人受宠若惊地站在原地,好一大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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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道衙门两千人,二十个百人队,之前邹吾来给新丁当教头的时候,只管三个百人队,还不是直属,以至于大多人对邹吾的印象更多和民间百姓一样,不是极其畏惧,就是极其仇视,将他这个人传得如妖似魔。
封城前,邹吾一仗打赢垚关,使得南境与东境进入相持阶段;封城后,邹吾铁腕接管武道衙门,政令急发,宛如星火,引得衙门内一片不满之声。
武道衙门原都统因贪贿锒铛入狱,好几位百夫长瞄准了这个位置各显神通、跃跃欲试,谁也料不到,最后一嘴叼走这块肥肉的是眼下炙手可热的武烈侯:杀鸡焉用宰牛刀?他这么大的人物这么大的军功,跟他们这些小衙小吏抢什么?
众人口服心不服,就等着这个男人跌跟头。
果然,封城暴令当前,第一日晚间就引起下山城骚乱。
有人来通风报信,说出港为生的百姓现已纠结一处,兴师问罪地往中山城城门处聚集,说要,“含章太子给他们一个道理!”当时邹吾正抽开身第一次跟他们集体照面,将不知兵,兵不知将,几个桀骜不驯的百夫长脖子就要仰上天,打定主意看他的笑话。
邹吾大致问了人数,第一道命令是让人去找徐斌,急调四百张蒙面巾来,第二道命令是十九名百夫长列队跟他走,然后也不管众人反应,只身便往下山城和中山城的城门口赶。
别说辛鸾才十六岁,什么大事都没怎么经历过,便是在渝都活了六十年的人,都没遭遇过封城,紧张和焦灼是肯定的,毕竟谁也难以想象封城后会怎么样。好在当时消息传来得快,邹吾赶到的时候,百姓还没有形成阵势,邹吾率先占据了有利位置,等着众人聚集。
一对三百余人,人潮中夹杂怒骂,气氛何其紧张。
有人对邹吾“怀恨已久”,突然从暗处发难,拿着刀子就向他捅!邹吾面不改色地让了那人半尺,捏住他的手腕,赤手空拳拍掉刀子,之后两三人冒头,他如法炮制,一手卸了他们的武器,一手把他们兜头推回人群,整个过程只在瞬息之间,邹吾干脆利落,连表情也无。
百姓眼见武攻不成,开始朝着邹吾齐声哄喊,质问封城后的生计怎么办,不肯罢休,缓缓赶来的百夫长们只瞧着他,明明和下山城平日关系紧密,此时谁也不出来帮忙,只看邹吾怎么应对。
邹吾双手拍出吓人的声响,大声说明瘟疫情况,一些人只是被人煽动,不明情由,听他如此说自然紧张,纷纷问询具体情况。
邹吾有问必答,条理清晰,哪怕连番几个问题重合,他也能耐着性子解释。
之后有无理取闹者出言激他,说,“有瘟疫也不干我们的事!现在病的人多还是我们没病的人多?凭什么让我们这些好人陪着一起送死!”
邹吾面不改色,一字一句:“含章太子也没有走,此城若亡,殿下与诸位同赴时难。”
这一句何其酷烈,何其凶悍,一时竟震得众人哑口无言。
鸦雀无声中,还有人不甘心地怒吼,说他们什么都不管,不肯让他们出城,他们誓不罢休!气氛又紧张起来,不想邹吾忽然声色俱厉、斩钉截铁,拍着左胸膛冷冽道,“疫情酷烈,想让我放你们出城,那就拿刀往我这里插!一个一个,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旁观的百夫长一颗心全都提到了嗓子眼,只见邹吾威严迫人,那一刻,三百余人一齐不知所措。
相持中,徐斌着急忙慌地带着人带着四百余蒙面巾赶了过来,邹吾一扫威煞,急切地立刻安排下发,让所有人赶紧带起来,之后邹吾又说了一些话,言辞以安抚为主,是那样完整又妥当的表达,百姓也怕得很,有人带头说回家,之后也便三五成组地散去了,之后下山城几天再有也只是小规模的起哄,多说几十人,再不成气候。
旁观的百夫长们一壁汗颜,一壁汗流浃背,就这样百余人的暴乱,邹吾一个人两刻钟全部弥平,所经形势之凶险,手段之巧妙,快得甚至还没有人来得及上报中山城总控衙门。之后他们打道回衙门,邹吾漠然相问,问刚才哪几个百夫长没有到场。
几个暗中抗命的百夫长早得了他刚才一人压众乱的消息,此时的脖子不敢梗着了,纷纷低下头来。
邹吾深深地瞅了他们一眼,却没有发难,另起话头让人拎出个五花大绑的人,一看就是刚刚缺席的那位百夫长,说了此人今日在执行封城时仗着封城的名头对一位下地收秧的阿公又打又踢,直打得老人家在地上缩成一团,说着他亲自下台,伸手抄起一根棍子,一棒虎虎生风,直接打折了那人的右腿小腿骨!
那百夫长是平日掌衙门刑罚的。
悚然的骨头断裂声在武道衙门上方整个响起,两千人同时为之胆寒!
此时邹吾才重新强调了纪律,一二三四点,办事认真,不许伤人,不许抢夺,简明扼要,条分缕析,然后站在高台上背手喝问:“都记住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