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与渡山河(203)
许大人哆嗦着,在人群咬牙而应。
现在但凡被辛鸾点到名的,就无一员不惴惴,他们不清楚小太子的底在哪,更怕他如此清楚内事外事的细则。向繇垂着头,手指蜷进大袖中,凶狠地握紧;申不亥刚刚眼睁睁见着爱将涂罡被被押下,此时一张脸也是黑成了锅底,按照他满脑子只有权欲的思绪,只会根据以往官官相斗的经验来推测辛鸾的意图,只道辛鸾这是在杀他的人立信立威,是要掀桌子抢班了!
“你说悲门其心必异,西南不逊已久,直指邹吾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我且问许大人,这个非我族类的邹吾,自东境檄文传来之日始来往岛链策防数日,修守备、复城墙、领精兵,助渝都之困局,救时事之艰危,许大人你又做了什么?你掌南境财政度支大权,前线军饷可备?钱财器械可备?多少臣子朝着你张手要钱,不同重镇不同途经,拖延数日仍无法如数拨解到位,户部各层僚属还要以各种各样冠冕堂皇的理由侵用!你除了在此空言塞责,视国事如儿戏,逼杀此时于岛链策防之功臣,还能做些个什么?!”
说着辛鸾狠狠掷下一张宣纸来,上面墨迹油然,斑驳似是一列名单,许大人大惊,再不敢多言,俯首告饶,“臣,臣知罪——”
辛鸾瞥了台下一眼,转身拈起一打刚才呈上的奏章,“上下懈怠,不能办事,来大朝上筹议什么杀邹吾本就是滑天下之大稽!再让孤听到此言,诸臣工还请先自观各人的责任差事!再有玩忽职守者,罢黜且是轻的,更且别在这里懵懂混沌,误民误国!”
少年站在丹墀之上厉声而喝。
阶下臣子,一时讷讷,再不敢言。
是他们倏忽了,以为众人成势,就算少年天子再胡搅蛮缠、任性使气,也不得不斩杀邹吾,他们没想到辛鸾竟然有备而来,三言两语,稳稳地拿住了他们的错处,在这个敏感时局以他们身家性命相威胁,痛责群臣!
他们此时心有不忿的不免心思急转,想寻个辛鸾身上什么错处,却又惊慌得发觉这个十六岁孩子日常温驯乖巧,根本没有错处可寻!今日偶露峥嵘,当真是已将他们狠狠压住。
就连平日与申不亥针锋相对的向繇,此时垂头都若有若无向申不亥投去极有诚意的目光,似乎以求在这少年威慑中的一方臂助……
辛鸾眼睛已经开始充血,他眼花缭乱地训诫出击,后背汗湿了几层,总算是暂时压住了局面,他强自镇定地沉下一口气来,正欲抬手吩咐礼官下朝——
却忽听朝堂角落传来一道悠悠声音:“殿下这般词义刚正,说来说去,还不是避重就轻地要保邹吾的性命?”
辛鸾的身体倏地一绷——
而那声音刻薄讥诮处,同样震得静若寒蝉的文武朝臣,悚然一静。
他们纷纷回转去看,只见一淡绿色官服的年轻人排众而出,一双风流犀利的桃花眼,直视阶上,“臣为廷尉署下属官吏陆数,例应纠参,职分所在,绝不敢因邹吾得天子垂爱,便惜身裹足,瞻顾迁就……”
辛鸾慢慢回身,几乎是要颤抖了。
他弹压朝臣,是因为他们逼他到了这里,已不得不与他们一争,可是他之所以能侥幸获胜,全是因为众臣轻敌,他才能暗中收集消息、出其不意地反戈一击,但是他也很确定,这个陆数是个无名小子,因为官职不高,他根本也没有留意过他,更没有调查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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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必须跟我进去!”
巨灵宫外,卓吾和守卫仍然在争执。
今日辛鸾是要破釜沉舟的。一旦朝中局面不可掌握,那就将为首几个臣子全部扣押看管,他将强行推行钧令,破釜沉舟调动所有兵力,直取垚关。卓吾自己是化形之人,自然可以以一敌百,到时候控制了巨灵宫中殿,所有人投鼠忌器,也不能将辛鸾如何,只是他没有想到,怎地第一步在他身上就出了问题!
就在两方纠缠不休,就要引来更多人时,只见山阶之下,一人风尘仆仆直冲上巨灵宫来,手举三根羽翎朝他们大喝:“怎么回事?!前方军报!速速让开!”
浮浪少年毕竟是只穿着东宫卫服饰的假货,听得这一喝,当即退让一边。
“咄咄怪事!”守门皱起眉来,“怎么今日军报如此频繁?”其实战局紧张时,一日三传、五传军报也是应该,只是现在垚关江风华退守不出,就算有急务,也不该如此!说着此,他眼风不由自主地瞥到卓吾的身上。
卓吾也是心头一紧,慌乱中也不知从哪里来的急智,朝着冲上来的汉子道,“你又是哪里的军报?快快快,速随我一同去见殿下!”说着就拨开长枪。
可这一次守卫却再不好糊弄,他枪头一转,直指卓吾:“慢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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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野出兵之议论,邹吾之议论,纷纷不停,辛涧寻衅断然可恶,然若非邹吾乃此局中避无可避的之劫子,朝野何必如此忿忿?今日廷议之言,众臣也并非皆是为了喧嚣发难!无数人借’邹吾’之名对我南境群起而攻,无数人以’邹吾’之过不肯纳粮纳征,时局已然如此了啊殿下!您今日用’大局’之名驳斥群臣,那臣倒是想问问殿下,您为邹吾开脱之意,几分是为了私情,又几分,是为了大局?!”
“放肆!”
丹墀之上,辛鸾忽地勃然大怒。
珠帘在他的撩动中四下炸裂,他快步驱前,几乎要走下丹墀!
陆数却不肯停口,慷慨激昂道:“殿下因私情而误国事,包庇之心,袒护之意,已是昭然若揭!臣在市井中听闻殿下与散骑常侍行迹甚密,如此家国大事仍不能秉公处置,让人如何信服您与邹吾没有僭越之举?!”
此言一出,辛鸾登时眼前一黑!
此言一出,登时满朝哗然!
所有臣子都看定了辛鸾,目光吃惊而怔愣,唯有三人例外:向繇倏地闭上了眼睛,似乎不忍再看,申不亥眼睛瞪到驼铃一般的大,想到自己正在待嫁的女儿,不由茫然,而,巢瑞目光沉痛,心道还是来了,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该来的还是要来!
面对百双的眼睛齐齐盯来,等他一个交代,辛鸾心跳一沉,呼吸一窒。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感觉到了屈辱!
这就是当年宗祠案申睦和向繇面对的嚒?
辛鸾的身上没有弱点……除了邹吾。
那一瞬间,他只觉得耳边刮过的是无数的诘问,是昨夜巢将军对他无数的痛切怒吼:
“您是高辛氏的帝子,是将来要威仪天下,位居九五的万金之躯!您供他淫辱?!”
“私奸淫荡之罪,这可是要问刑的!你这层关系别人知道,你道天下人会怎么想?!……”
“他们会说太子失德,不堪大任,小小年纪便受奸佞胁惑!公卿,列侯,宗室大臣,哪个能放过你!你这样一个人苟合!邹吾不死也要死了!”
进退失据中,辛鸾耳朵开始乱鸣,心脏开始乱跳,冷汗已经从他的额角淌了下来——
怎么办……?该怎么说?!
他强自镇定,心中急剧地思索。
是否认?然后让臣子重议邹吾之事?但此一时彼一时,有陆数一个刺头在前,那他还有没有把握像刚才一样压住群臣?是承认?!像当年申睦一样铤而走险?可是他有什么?他能凭借什么?他有当年申睦的军功傍身嚒?有申家百年的根基支撑嚒?他该怎么办?……他该怎么办?!
正当此时,忽听殿外一声咆哮虎吼!
向繇倏地睁开眼睛,当即高喊:“殿前卫!发生了什么事?!”
那吼叫从众人脑后传来,宛如光天白日下一声爆开的巨响,可怕的声音一下子压住了殿中一切的喧嚣与怀疑,震耳欲聋!
所有人都被那吼声压制,心头滚过一层凛然!
“报——”
卓吾与守卫缠斗之中,举着军报的斥候一身狼狈,奔上殿来!
他嘶声叫喊:“有垚关军情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