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与渡山河(256)
“——咳咳咳咳!”
庞牙一个抽搐,猛地咳出胸腔里积郁的鲜血!好像是濒死之时也知道为他下刀的是谁,明明时风月没有力气瘫倒在他面前,他一个侧头,将那血都喷向了一旁的杂物——
“哈,哈,哈……”
所有人都抻直了脖子往里看,眼见着时大夫不计前嫌,救了刚才挟持于他的凶徒,各个啧啧有声,交头接耳起来。红窃脂眉头一皱,回头道,“各位回自己的屋中去罢,我们这里还需要料理,大家不要添乱。”说着给了几个堂倌眼色,让他们赶紧驱散人群——
药墙撒乱的一角,时风月瘫坐在地上,亲自为庞牙包扎刚才的刀口。
庞牙低了低头,只见自己浑身脓疮、鲜血,已是狼狈不堪,难为这容貌清寂的医师竟不嫌弃,居然亲自为他包扎,“你……”他开口,嘴里满是粘稠的血沫,“……干嘛还救我?”
时风月垂着眼睛,手上动作不停,“有人专司捉拿,负责医署靖平,有人专司审谳,负责查实定案,我是大夫,我负责救死扶伤。”
“就……这嚒简单?”
“就这样简单。”
时风月看着他,目光悲悯,“还有,我没有救你。我骗了你,我救不了你,你的情势早已不可挽回了,我多此一举……只是觉得你还有未尽之言,不想让你这么稀里糊涂地就去了。”
“……我没什么可说的。”
庞牙头颅后仰,不再看她,许久,低吟两声,“菩萨仁心……菩萨仁心。
时风月叹了口气,捂着腿上的刺伤,缓缓站起来——
庞牙自称出身刑名门户,红窃脂说他是乙字队正,那至少是武道衙门的百户,可能早在他们来渝都前就在公门府中混得风生水起,年纪轻轻手底下一百人,在渝都小有积蓄,能买得起那江湖骗子的药。
邹吾跟她提过一嘴为什么处罚他——都是些公门积弊顽习了,动手动脚,逢上之恶,刁滑世故,他就是用这一套陈腐的规则一路混上去的,像那些长相险恶的盘蛇,终日与阴暗与尘土为伍,以其为常态,最后越发残缺,再不可见阳光。
若没有含章太子入渝,若没有天灾人祸,他可能会这样险恶而蒙昧地过完他这一辈子,只是一切没有假设,时疫,封城,向繇,武烈侯,蛇教……历史的尘埃落在他的身上,他这小小的人物避无可避,只能被碾为齑粉。
今日挣扎,也不过是不肯安安死去,要做那一振臂的螳螂。
可他没什么说的,红窃脂却有。
她上前一步,居高临下地环住手臂,“今晨极乐坊萍坊外一具女尸,手里握着你胳膊上少的那块布条,人是不是你的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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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渝都向东一百二十里之外,北岸高山,接天而起。
此时辛鸾的船已行了大约一个时辰,顺江而下的两岸风光已然从芦、櫵、杨柳、黄栌等一片活绿逐渐变成土黄暗褐,刺鼻的桐油石灰味道充斥合川之中其中,夯土堆与礁石相间错落,一片不毛之地看得人胸中憋炙忐忑。
今日天无薄云,骄阳打头,热气就从四面八方推挤而来,紧紧地糊在人的身上,叫人透不出半口气。徐斌脸上被挤出层层的油汗,不由得再次掏出手绢来擦,而他的身后,是二十四位身材矮小的士兵,列着阵势各个后双手背握跨立,目视前方,齐刷刷地站出最稳定的姿势。
而他们的主君就矗立船头,不惮暴晒地放眼看着两岸地势,不动如山。
如是飞速行船,三百料的尖头船绕过一条突入的小岛,土黄暗褐一歇,眼前顿时豁然开朗,不妨身侧乌黑的礁石之上扎着的一道黑色的人影,“啪”地一个军礼,大吼一声:
“南境军——”
“恭迎含章太子!”
这一吼震天动地,在微风不动的军港中像是劈下了一道指令!紧接着一道道呼号应接而起,整个军港山头礁石上的黑色人影霎时全部动了,齐刷刷转向小船!
徐斌吓得一抖,险些哆嗦出来,这才看到军港的哨位钉子一样扎着南境军,他们的一身缁衣,与渝都武道衙门皂色盘领公差服不同,他们穿的是铬黑的甲衣,那甲胄黑而无光,似也将天光烈日都吸纳进去,若不是他们这一动,让人根本没有留意哨卡绵绵蔓延,高低错落,南境军发脸俱湿动也不动,整个与礁石融为一体!
“殿下……”徐斌上前一步,不由得口干舌燥。
辛鸾没有理会他,以左手按住右肩肩膀,朝那打头的哨兵行以军礼,军士表情沉肃,遥遥回应以同样军礼,辛鸾淡淡一笑,忍不住赞叹,“墨麒麟不愧兵中之王,治军严谨。”
说完这才侧头看向徐斌,表情严肃,“垚关对峙时我将渝都舆图看得烂透,也曾和巢将军纵略一带,我记得此处顺流而下三里有一座造船卫所,却不知此处竟还藏着处留备军港,想不到啊,这么片地方,居然塞得下五万人。”
他慢声而谈,口气未明。
徐斌这才大略知道辛鸾此行意图,可是这份了然没能让他定心,反而让他更不安了。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就算辛鸾想要一探虚实,也不必亲自孤身入敌阵,他多年行事早有敏感,今日事实在弄险!
而与此同时,礁石尽头的灰白沙滩尽头,申睦于夯土台上遥遥见辛鸾驶船入港。在他身后,一列熊罴般魁梧的将官矗立于热地之中,锤凿锛斧地沉着一张脸,殊无表情。
仿佛是无声的命令忽然劈下,礁石上排列交错的士兵忽地动了起来,“呼啦”一下全都跑下礁石,徐斌立在船上,警戒地握紧拳头,只见数以千计的黑甲士兵忽地站成笔直地方阵,“啪”地一个肃立,杀气腾腾地齐敲胸口甲胄,行礼却不跪拜,打成一片山响:“南境军,请含章太子检阅——!”
河滩布阵,列甲佩刀,他们山呼海啸,憾得山谷也在簌簌发抖!
“主公给他天子仪仗,他不知消受,竟然撑着个三百料小船就来了。”申睦左侧一员虎将隔着众人,远眺过去,轻笑着,面露鄙夷。
天子出行,未许旁人占据高位,可申睦就带着他们就这么明晃晃地在夯土台上肃矗立着,辛鸾孤身站立船头,轻轻眯起眼,岿然不动——
“无知者无畏罢了。”
申睦最信重的谭皮接口了,“十六岁的孩童名微众寡,窃据渝都,不过平一场时疫之乱,便已不知天高地厚,他面如此,岂能建功立业乎?”
整个河谷在众兵将沉声一吼之后,一片沉寂,鸦雀无声,而两方人马就在这敌友不明的胶着中,隔着列兵,无声地对视着,角力着——
骄阳烈火,徐斌的汗水越流越多,想要掏出手绢擦汗,却只能死死忍住。
“善听善见,小家子气。”
军中最易生骄纵之气,谭皮他们这些整日提着脑袋跟申睦拼杀的宿将可不讲究一个遥远的小孩子姓什么,他们只讲究实力。阅兵?接受一个长得跟小鸟似的小孩的检阅?笑话!
想到此,他眼中露出森然寒芒,右手缓缓握上自己的剑柄,郑重道:“主公——卑职等就等您一句话,您下了决心,我就去砍翻了这小太子!”
第174章 殊死(12)
“殿下,要下船嚒?”
此时小船已入港,眼见着沙滩之上敌友未明的局势,徐斌怕归怕,但该撑出来的骨气他还撑得出,就要引他下舷。
辛鸾倒是没动,说了一句,“再等等。”
等什么?
徐斌不知道,打量着应该是等墨麒麟亲来迎奉他下船,可是这样的局面,墨麒麟肯不肯纡尊降贵很不好说,他心里打鼓,但想着在船上好歹比在岸上安全些,他缓缓退后,也不质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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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娃娃既到了,怎地不下船?还等我们去请不成?”
这一等,申睦这边的将官倒是焦躁了,主公没有发话,他们便不能妄动,他们自觉身处有利位置,自然是等小太子乖乖前来迁就为上,许多事情,威慑只在这一来一去之间,谁先动,谁便先落了下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