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与渡山河(301)
北方冬日的夜,从下午申时起便始转黑。
深长寒冷、足有七个时辰的夜,北人煎熬其中从来都是与亲朋一同围着火炉喝着烈酒驱寒,才能度过。
天衍十七年三月三日,那一夜的天,尤其地冷。风打透了西旻的靴子和大衣,她走在宫外的高台上,风大得有时脚抬得起,却放不下,黑暗里,她听着阴风怒号,看着十几个亮着灯在狂风中乱飞乱摆,放眼四顾,深黑的旷野只她一人,她没再撑着后腰,而是顶着冷风两手不断地摩挲肚子往下推移,感受着胎儿不断地自己腹中下坠,一声不吭,固执而沉默地往前走。
她没有睡,在寒冬里走了整整一夜,北都城高台纵长五楹,她凭着一口气绕着走了足有数百圈,走到风势转强再转弱,走到紫微星自东再向西,她尽量不让自己的肚子冷下来,双手用力地搓着肚皮,待到黎明初晓,她展望能看清朦胧的朔北平原的时候,她忽然感觉双腿间热了起来,那是羊水,流下的热流使得她要冻僵麻的两腿忽然间有了知觉……
知道自己要生了,西旻心头一喜,冷静地扶着墙走回到自己的寝宫,费力地甩开厚重的大氅,推醒了正打呼酣眠的哈灵斯。
“起来,帮我接个生再睡。”
明艳的黄色长裙上晕染出悚人的血迹,哈灵斯睡眼迷离地被她吓醒,张口就要去喊产婆,西旻却按住她,声音冷静得可怕,“叫甚么?他的头已经顶出来了,你去接盆热水,拿些干净的布和尖刀就行。”说着懒得多说一样,搬动着笨重的腰身,躺进温暖的狐皮睡床上。
整个生产出奇地顺利。
什么哀嚎哭叫都没有,西旻咬着热手帕神志清楚,手掌从肚子上面配合哈灵斯下面。夏天怀孕的孩子没办法活过这个寒冬,嗑她第一个孩子,就这么健康地在风雪极寒中诞生了,体格健壮,不哭,闭着眼睛就会咧嘴笑。
西旻心情振奋,一点也不像刚生产过后的妇人,喘着气凑过去,用嘴唇吮掉那小生命脸上的血污,拇指按了按他的心脏,忽然间露出发自内心的笑容来:“哈灵斯,现在是什么时辰?”
哈灵斯回头去看铜钟,眼中流出泪来:“三月三日,卯时正中。”
“好,好,好……我替我儿记着这个时辰……”
西旻的脸上都是汗,妇人的发髻在她的两鬓间湿透,看起来好不狼狈,但是她眼中有光,蓬勃强悍得直刺人心。
西旻睁大光亮潮湿的眼睛,清楚地朝着哈灵斯下达命令:“不要声张,外面的人,谁也不要告诉。找个奶娘来,到十九日为止,紧闭宫门。”
·
三月十五日,由东境入西境的山隘径口-古源河一线西进走廊,在天衍十七年北方霜雪大灾中湮埋无踪,同时,东境运往北境的三批粮草辎重,也在这场北境的风雪中人马尽失。
三日后消息传来,库里戈大会上齐嵩当场失信,让本就脆弱的公羊-颛顼联盟瞬间分崩离析,一场恶劣的气候足以颠覆一整个王朝,再英明的君主也无法阻挡,何况区区一介总督?
彪悍的北境部族勃然大怒,再不顾齐嵩调停,在粮食与领地的争夺战中——
重启,内斗。
第201章 布局(2)
春四月。猛烈的严寒虚晃一招,在踏入四月天时黯然退场,百花犹犹豫豫地绽出花蕾,小心翼翼地去试探春光。
重叠深重的鸾乌殿内,兽金炭早早撤去,暗金蜜色的窗格支起,春光欲入,却染不进殿来,辛襄目不斜视,持刀轻快地削开封纸,将信展开——
那是太子妃的来信。
济楚美貌的少年与辛襄相距七步远,原本抱着木匣子无聊地倚榻而坐,听到一声刀削纸裁立刻转过头来,目不转睛地盯住太子殿下,面上带酸。
少年去岁九月初受宠,太子妃九月末离宫,他曾一度以为是自己抢了正宫风头,为此沾沾自喜、骄纵不已。可后来他发现,太子殿下与太子妃虽相隔千里,但联络并不断绝,两人通信每月都有,频繁时甚至一月数封,洋洋洒洒,似乎怎么都说不完一般,太子殿下每每写回信也是郑重其事,长考许久。
少年心头发酸,十分不解。闾丘一门虽说出身极高,但如今业已落败,纵然有陛下亲自赐婚,可那不还是寻常权贵联姻的那一套?与相爱有甚么相干?这太子妃明明也不和婉,与太子也不亲近,凭什么能得他如此交心,还有如此一丝不苟的尊重礼遇?
辛襄心中千万事,自然顾及不到这微不足道的少年的微不足道的腹诽,看罢家信,他卷起一折于火上焚烧,纸绢被火舌舔成寸寸灰烬,复被他按灭在钵盂中,随后坐定,铺纸,湮笔……
一双手在此时从后面攀了过来,不轻不重地帮他按起来脖颈肩膀,辛襄正心事重重,这般贴心适中的解乏他自然受用,便轻笑了一下,抬手拍了拍少年的手背,表达赞许。
“是给太子妃殿下回信罢?”
少年一时忍不住面露欢喜,开口搭话,“太子妃是快要回返了嚒?北方苦寒,她归宁也太久了,是该回来了罢?”
墨锋凌厉,毫不收敛,辛襄原本就还在斟酌,少年这插嘴让他瞬间火起,他反问:“你想说什么?”
少年有些畏惧地耸了下肩膀,小心地说出自己翻覆想了许多日的说辞:“寻常人家的婆姨回了娘家不肯回夫家,那户人家尚且要被人说三道四,何况国之太子妃?太子妃殿下远在千里之外,不思回返,终究是不太合体统的,殿下难道不曾听到传言嚒?传得可难听了……”
辛襄听着心烦,忽地叩紧少年的手腕扯到眼前——
“挑拨太子与太子妃,纹卿你想搬弄什么是非?直说。”
辛襄犯不上为了个男宠大动肝火,可君王不怒,照样流血五步,少年被他扯得踉跄,不由就瑟缩着跪倒,求饶道:“……哥哥。”
辛襄一怔。
少年在他面前跪伏着,扬起的脸上有一双沁了月影的眼睛,晶莹剔透,光华熠熠,明知道不是一个人,可他听那一声呼唤,对视那一双眼睛,辛襄一颗心还是不争气地软下来。
想到此,他烦恼地蹙眉,怒气却已是消了大半:“我上个月生病时候少接了一封信,你扣下的?”
少年就像是只被豢养的猫儿狗儿,智力不足不以让他撒谎,听到这话他还委屈上了:“臣又不识字,扣下也没偷看啊,之后不是又偷偷送回去了嘛……”
辛襄眉头大皱,看了眼案上绢纸忽然就不斟酌了,将刚写了两列的回信揉皱,扔掉,站起身来,“不识字才是你的造化。”
他知道西旻是怎么回事,只是懒得和纹卿多讲。去岁西旻离京前仔仔细细与他交代过,此回北境,明为归宁,实为陛下密探,与他来往信件闲谈中多夹杂北境局势。
辛襄一时又想到刚刚西旻信中所托,不免烦躁起来,朝还跪着的少年吩咐,“起来!为本宫更衣,本宫要去面见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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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凉殿,辛涧寝居办公之地。
一阵舒爽的笑声从重重宫阙中传来,帝王心情不差,于宫苑散步时正撞见赶来觐见的太子,难得地与他并肩同行了一段——
“你看看,寡人这儿媳不错啊!东境派出去的粮秣被大雪淹了,库里戈大会公羊颛顼两族再起祸乱,太子妃关键时刻召集闾丘旧部族征集陈粮帮齐嵩解困围,这才挺过了上个月的倒春寒……齐嵩上表请旨让寡人赐诏嘉奖太子妃,你看看……”
帝王鲜少褒奖人,更鲜少如此得意骄傲之神色,辛襄纵感意外,但看着那表章上的溢美之词,也还是情不自禁地与有荣焉:“托天衍社稷之福!北方解一场兵乱,这灾年也算是过去了。”
此时,他们已走进帝王的办公之所,辛涧执手拍了拍辛襄手背,边走边道,“太子,陌上花开,该接太子妃回家了罢,这北方不彻底按住,迟早还是要跳出来惹事。”
辛襄抬头:“陛下之意,是着即开战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