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与渡山河(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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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襄从观德殿出来时已近傍晚,一整天未见阳光,此时苍郁的天顶积云不去,天色比照平时更显阴沉晦暗。跪了好几天的灵,辛襄整个人都憔悴不堪,此时他哪怕离开观德殿,满耳嗡嗡地都还是祭司唱奏的悲乐之声,天色浓重地拢着阴霾,延进冗长的宫墙里只剩下没有尽头的灰暗的影子,他喘息艰难,有那么一刹那他眩晕得只想直接倒下。
“公子——”
西旻心事重重地跟在辛襄身后,想搀他一把,却还是被他挥开,他喃喃道,“还有五日就起灵了,到时候去了南阴墟,我就能离开这深宫几日了。”西旻侧头看他,默默并不答话,手中藏着件物什还在斟酌怎么开口,辛襄却淡淡道,“陪我去御园里走走罢,宫墙看多了,本宫眼晕。”
今年的新春照比往年,尤其的萧瑟,加上宫中祸乱频生,御园花草少人打理,满眼更是衰败。
“我听说公良老大人今晨就回了京,今日他怎么没来观德殿?”
“老大人辰时到府,人就直接病倒了。”
“就……没有什么消息带出来的?”
西旻摇了摇头,“无。”
辛襄叹了口气,只能道,“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西旻张了张嘴,有言欲吐,却还是忍住了。
只问,“公子听说了吗?您父亲已经属意让齐大人领北君之位了。”
辛襄腰上挂着繁琐重叠的玉佩,叮叮当当地停驻在御池外,听西旻这样说,不禁出了一会儿神,最后也只是淡淡道,“早晚的事情,不意外。”
西旻却上前一步,与他并立,问,“那我呢?”
“你什么?”
此时御园左右无人,只有他们临风凭栏而立,辛襄不解府看了西旻一眼,又瞬间了然,“对,你是北君之女,闾丘忠嘉仅剩的骨血。齐嵩一介东朝文官,若是临北境,如何也都绕不开你。”
西旻,从来都不是婢女。怪只怪殷垣之前不入深宫没有眼力,还以为这样狡黠骄傲的女郎只是微末的人物。
北境战事毕后,她父兄战死,母亲自尽,西旻和姐姐作为俘虏一起被济宾王带到这繁华的神京。原本闾丘一族在北伐中蒙受污名,庆幸天衍帝亲自为她父亲正名,之后又将她们“春”“秋”两姐妹拟配给含章太子,西旻就是那个名字是“秋”的女郎。
“我不要嫁给齐嵩那个老头。”西旻斩钉截铁道,“他都多大年纪了?我不要嫁给他。”
她现在是枚活棋,无足轻重又至关重要,济宾王一流给她的发落,她不信会有婚配以外的安排。她只能一遍遍恳求,“辛襄,你知道我不能嫁到齐府去的,你知道我姐姐是怎么死的,我不能嫁到齐府。”
一场宫变,她姐姐仑灵被齐二误杀而亡,这些日子她肯和辛襄联手,也是因为辛襄所有的计策都在针对齐二,可是现在情势变了,她怎么能嫁给齐二的父亲?!
辛襄闻言却轻轻皱眉。
显然,他没有料到他来御园里散心一场还要思量这样的事情,他有些头疼,皱眉反问,“那你要怎样呢?你我皆为鱼肉,还要为了这种事质问刀俎吗?”
且西旻的话给了他提醒,他忽然觉得,如果西旻能进入齐府也是个不错的一步棋。他缓和了语气,试图劝解她,“你要换个想法,齐二与你有杀亲之仇,齐嵩却没有,你嫁过去,齐嵩不敢亏待你,日后你就是齐二的庶母,你尊他卑,吹吹齐嵩的枕头风,齐二还不是任你摆布?”
西旻眉峰一紧,“辛襄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她不敢置信,万不曾想原来堂堂公子襄也会说这样的话,一个女子的终身大事在他的眼里原来也是轻飘到无足轻重!
那一瞬间,西旻几乎是起了杀心。
稚女的眼神太惨太烈,辛襄脑中嗡嗡作响,只能避其锋芒,不耐道,“那你要如何?”
西旻:“我要你娶我。”
辛襄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你说什么?”
西旻重复:“我要你娶我。”
她与阿鸾同龄,甚至比阿鸾还小几个月,有稚女的脸庞,却无稚女的天真。
辛襄难以置信地看她,嘴角抽动,斩钉截铁地回:“不可能。我不会娶你。我照顾你,是因为你是我弟弟曾经拟定的妻子,但我娶谁,都不会娶你!”辛襄只觉得今日让西旻陪他来御园散心简直是在找罪受,他再难忍受,袖袍一摆抬步就走,只想赶快摆脱她。
谁知西旻却没有跟来,在他身后忽然道,“你弟弟死了。”
辛襄像是被人凌空捅了一刀。
他五指成爪,霍地回身,一把掐住西旻的脖子,将她整个人提起,狠狠弯折到水榭的栏杆上,“西旻。我也是有底线的,你再敢胡说一句我……”
西旻两脚踢蹬,一双眼迅速充血变红。
可是她没有避让,她“嗬嗬”着,青筋暴起地挣扎着,从宫装中伸出来手来,将手里的那一抹碧绿,艰难地伸到了辛襄的眼前——
那一瞬,悲乐失声,天地失色。
辛襄的高傲冷酷,从他眼底始,一寸一寸地露出破绽,蛛网一般地龟裂、破碎、凿穿,切金断玉一样,甚至让人能听见了那心碎的声响。
西旻拿出来的,是辛鸾的绿玉髓。
和辛襄脖子上带的紫玉髓是一对儿,上面的红绳络子,还是当时他亲手打给他的。
“你从哪儿……”不由分说地,辛襄一把抢过那玉髓,西旻挣脱钳制,整个人一摊泥一般直接跪倒在地,辛襄由然不信,猛地蹲下身,暴怒地扯住她的衣襟,“说!你从哪得到的!”
西旻哐哐地咳了两下,被他拉扯得东倒西歪,却仍轻笑道,“公子你……不必管我是从哪里得到的,我可以明白告诉你……辛鸾死了,我不是他拟定的妻子了。”
“不可能!”
辛襄一把退开她,霍然起身,“公良柳什么都没跟我说!”
西旻双目赤红,手指插入泥土,仰头大声回敬他,“那是他不敢跟你说!”
“辛襄!你以为你机关算尽有什么用?你安排公良柳掣肘齐二有什么用?你把天衍帝的殡仪提前到五七之数有什么用?若不是齐二暗里为你爹解决了这么大的事,你以为他齐嵩他一个战场都没上过的人,有什么资格去替我爹北君的衔?!”
“西旻你闭嘴!”
“你想不想知道他是怎么死的?想不想知道齐二是怎么杀他的?”
“闭嘴——!!!”
“就在南阳!”
“就那个药材之乡!”
“他哪都没有去,一直躲在那里!”
“他死前他甚至都化形了!齐二一把火!活活把他烧死了!”
辛襄伏地,手肘猛地抵住西旻柔软的咽喉,痛切道,“我说了……闭嘴!”
西旻满眼是泪,倔强地看着他,嘴唇蠕动,仍然再说,“齐,二……跟你父亲述职的时候……你知道,他有多……得意?他说,他明明白白听到了辛鸾的惨叫,他把他困在大树里,那树和鸾乌殿的桑榆树,一样大,一直到塌下一半的树冠,他才离开……”
“他杀了你的亲弟弟,杀了我的亲姐姐!……
“公子襄,我一个孤女都不会放过他!……你能放过他吗?”
辛襄松开她,一个脱力,直接跌坐在地上。
他垂着头,似乎是想叫,可是叫不出来,仓皇茫然地四顾寻找,却不知还能找些什么。
西旻满脸是泪,却只是冷眼看他,看着他最后只能左手握拳,哐哐地砸在地上、铁栏杆上,痛不欲生地,以肉身击打所有能让他感觉到疼的地方。
痛苦吗?
痛苦啊。
就像宫变的那天晚上,她也曾抱着姐姐的尸体,哭啊哭啊哭啊,可是没有人能来帮她,老天也不肯帮她,她坐在火海里按着姐姐的伤口,不想让血流出来,按呀按呀,可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姐姐的身子还是凉了下来,她哭号,她祈求,没有用,第二天收拾战场,姐姐的尸体还是被拖走了,跟随意的一个宫人一样,被席子一卷,就被带走了,她想拦,却被推倒,站不起来,只能呆呆地看着,等到后来再去找,什么都找不到了……她们是闾丘忠嘉的女儿啊!她们是四大封君之一的女儿啊!她们原本和公主一样尊贵,可是为什么啊,为什么她们要遭遇这等事情,生受这等无妄之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