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与渡山河(331)
沃子石刚才敢如此无礼就是抱着必死之心,此时忽然听到辛鸾这样话,手也停下了,眼珠急转,呼吸转沉:“哪三个原因?”
“我姐姐是自戕。”
那年轻得过分的主君的声音好冷静,冷静得几乎让人胆寒:“她拒绝世间审判她,拒绝世俗的毁谤她,她那一刀是以死明志,干干净净,我若挟恨复仇,那不是帮她,那是便凭白小了她的气格,是在污她。”
沃子石屏住呼吸:“那其二呢?”
“二是因为你说得对,这的确就是内战,说白了就是我高辛氏自家事,但是你也说错,这场战争不是什么王族肮脏的权力斗争,我十五岁之前,我有这世上最好的亲人,最好的父亲,最好的哥哥,我们之间……根本没有你意淫的勾心斗角。”
“我不信。”沃子石脱口便道,“果若如此那你为何还要挑起争端、争夺王座?”
“因为法理,”
辛鸾抬起头:“因为责任。”
“因为黑的就是黑的,白的就是白的,因为这世间是非曲直,总有不容含糊之处,而一个弑兄弑君还粉饰太平的罪人,不配在那个王位上。”
长久的,沃子石看着他,没有说话。
“不想问三嚒?”
沃子石舔了下嘴唇:“那第三呢?”
“因为你说话用脑子,我不忍杀你。”
辛鸾神色严肃不似玩笑,沃子石瞠大了眼睛。
辛鸾:“我不喜欢唯唯诺诺之人,趋炎附势多小人,一点压力就要改口求饶,我看不起他,而有人顶撞我,我反而会好奇,好奇他到底有什么本事,能让他如此硬气,所以沃子石,跪下。”
鬼使神差的,被绑缚的男人都来不及细想,闻言已是屈身跪地。
一声膝盖骨“嗑”地闷响过后,眼前的君王面无表情地抬起手,道:“红窃脂符令在此,外面三千精甲,你敢不敢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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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我姐姐!”
帐外,仇英的眼眶骤然红了:“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他嘴唇上下一捧便赦免了他!”
“什么是命令!”徐守文狠狠拽住他,针锋相对,“命令就是哪怕是错的也坚定执行下去,打仗打的就是这个,你没有这个觉悟,做什么将军统帅!”
徐守文文质彬彬,不想这个时候还真的能克住这只头狼。
“邹吾——!”仇英发出清晰的磨牙声。
可邹吾没有给他任何的支持,他抱臂,抬起头来眼底还潮湿着,看着他只一句话:“姐姐不是他杀。”
“唰”地一声,帐帘被人从内部掀起来,沃子石扶着辛鸾走出大帐。
辛鸾:“整队了嚒?”
邹吾越众扣住他的手臂:“我去跟他们说。”
他的喉间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他也知道现在不是软弱的时候,他知道辛鸾要做什么,知道他所有的起心与动念,知道他所有的现状的考量和不得已的妥协。
可辛鸾拽下了眼前白布:“不必,我亲自来。徐守文。”
“在!”
“饭菜准备好了嚒?”年轻的君主睁开了眼睛,离近了看,还看得见他眼前一层混沌的白膜,可他绷着嘴角看过来,目光已然如大山般压了过来。
徐守文:“还……还没。”
“加快。”说罢,他被人搀扶着,大步走了出去。
还是那个位置,红窃脂血迹未干,辛鸾由沃子石陪着一起登上高地,宣布任命赏罚。苍茫的傍晚浑浊着雨林的幽暗,连天空都沾染着浑重的容貌般的青黄色苔藓颜色,辛鸾自带压抑的气场,在地上扔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石破天惊地一问:“想回家嚒?”
就好似霹雳一声惊险,原本惊恐待罪的甲兵抬起求生的眼睛。
“你们可以回头,红窃脂之死,我不追究你们。”辛鸾背手跨立,昂然站在三军面前,字字铿锵,句句斩钉截铁,“可你们也要想好,若只是以为仗还没打起来,内史郡、中境还可以独善其身,那我辛鸾劝诸位趁早打消这个念头!水流千遭归大海,局势倾危至此,要么,你是我的兵,要么,你是他辛涧的兵!”
“唯独不同是我会给你们选择的机会,你们可以选择吃顿饱饭,像个逃兵一样回家,浑浑噩噩地为辛涧打仗,为弑君无道之人断头流血,有幸活下来的,来日再做我战俘营中战俘!你们也可以选,跟我一起走完这条路,这条路,不是什么平坦通天大道,这条路,前有猛虎,后有追兵,你们要挥山刀开路,骑独木过河,甚至有朝一日要和死人争卧地,同野兽争饮食,但只要能挺下来!五年,我辛鸾说话算话,只要五年,你们再回内史郡,你们衣锦还乡,你们功成名就!”
“何去何从——诸君自择!”
苍茫厚重之夜色,前路睧耗之险恶,辛鸾一人立于高地,宛如黑暗中一盏灯火,近万人肃立着,举目着,听着他从胸腔里发出的激昂的、清晰的、空空震响,情不自禁地,神色庄严,目光威猛。
史有载,天衍十九年四月二十八日,昭帝引中境兵至垭口地狱谷,将官以下克上,恐生兵变,帝阵前招抚,晓是非,明利害,怀柔其罪,备其饮食,言罢士卒皆响应,杀虎猎蟒,破釜烧甑,持三日粮,以示破釜沉舟、无一还心。
霓汝、垭口、地狱谷,西境外围三百里绝地,雾痨侵体,烟瘴难行,那一次,是主君的意志力强悍地嵌合进军队的上上下下,近万大军在此激励中咬牙支撑,连日连夜,争相竞走,三整日抱病扶伤,携臂挽肩,出西境绝域。
后来徐守文回忆那一天,很多事情因发生得太快太快,一直来不及廓清轮廓,可唯一记得的是在幕中一片咬牙切齿、呕心交肝之时,辛鸾锋利的决断划开了所有的悲痛迟疑,于三军前,卷起风雷之声。那些军士一定不知道站在他们面前的主君根本看不见,那些感动的士卒甚至都未必全部听懂辛鸾的话,可其人,其声,其气魄,光是站在哪里,就有太多人为他倾倒,哪怕此路未来是输,这一刻,他们也要跟他下注。
后来,那三千甲士由沃子石带领,于中线战场冲锋陷阵。那是支步兵劲旅,能聚能散,能打能跑,列军之中,以骁果显名,后来辛鸾移师东指,他们是武烈侯的先锋之军,砀郡、神京两大战役皆有不凡战功。
垭口之变跟随辛鸾,那是那近万人马一生事功走向卓越的转折,而那死于的女人曾给他们的训练,于其身上遗泽绵绵、去思悠悠,五王之战,他们依凭此多有战功。天衍二十七年四月二十八日,昭帝七年,柏锐侯沃子石拜将封侯一生功名后,急病暴毙家中,享年三十二岁。
年少万兜鍪,坐断西南战未休·第七卷 完
第八卷·男儿何不带吴钩
第222章 博弈(1)
天衍十五年五月三日上午,陈留王归滇两日,丹口孔雀遣人送回白角尸身,与此同时神京平陵,章华太子下葬,炀帝举哀,百官素服。
阅兵大坪上,昭帝闻白角归来,当即临哀城门,扶棺痛哭,下令以大礼为白角发丧,厚葬其首倡之功。
平陵园外,重臣哭悼国本英年早逝,炀帝下令朝廷辍朝五日,百姓设庙附祭,天下禁嫁娶。
可不同的是,五月三日,西南除祭仪之外,还有阅兵动员。
前方适时地传来捷报,胡十三率三千精兵已率先打通锡金走廊,斩敌将苍和,传首东南。辛鸾当即封邹吾为主帅,陶滦为副将,提义兵十七万,即日出兵东境,西南仇英、婧氏景,中境沃子石、裴句等皆编入战斗序列,其余各方来观礼仁人志士受此鼓舞,余十万盟军,皆愿一战。
因势利导,好一番水到渠成,二十七万大军当即分拨开拔,邹吾提一万精兵先行,其余压后,五月三日至十五日,著名的白马津之战,怡口之战,梨花峪之战,次第发生,义师由锡金走廊一路东进,扫荡内史郡,连破十余成,壮气如山,所向披靡。
五月二十日,内史郡主城易央合战,统帅中行沂守城三日力战而死,左右校尉被俘,斩首万余人,中境第一道防线就此破裂,至此前方丘陵沃衍,一片平地,邹吾大军长驱直入,一时如进无人之境,过关斩将,纵身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