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与渡山河(150)
这奏对的水准可是太高了。
辛鸾感觉邹吾就要直接贴上来了。
好在何方归比寻常的武夫心细,说着他目光忽地折向了邹吾,很是彬彬有礼,“这位是邹吾吧?忠义之士不该蒙国之诟。听小豪说,今晨我们这班将兵能够卸下码头还是您料得先机,晌午事多,我还还没来得及替十四番全体谢过。”
邹吾眉目一展,稳稳地还了一礼,“举手之劳,何将军客气。”
谢天谢地。
邹吾跟何方归简单说了两句,终于卸下了警觉,轻轻地让开一步,辛鸾只感觉紧绷的骨骼终于能活动了。
紧接着,几人就是简单的寒暄,因为这里人多口杂,他们也不能聊什么机密事,就只是谈了几句赤炎军中辛涧忠实拥趸史征等人,又说了说路上的二番与六番,按照巢将军的说法,这两番是绕行海路,为的是多带些人来,按照脚程大概会迟几天。
辛鸾心头无形中蒙上一片阴翳,有些担忧这些人能否安全到达。
之后的几天也证明了他当时的预感不无道理。
就在那天清晨,东境全线戒严,所有出逃的军民以叛国罪下狱,可能上一艘船还跟自己的妻子家眷说“你且等我几天,过几天我就来接你”的人,再偷渡回去见到的就是妻子的尸首,而赤炎主将这般身份敏感的,辛涧更是派出史征等暗中伏击剿灭,剿灭后为稳军心民心秘不发丧,几个月后才宣称病亡,也是那段时间辛鸾才知道自己身处的是怎样的漩涡:你死我活的事情,分秒之差,就是生与死。
时间一点一滴地滚过,眼见着人越聚越多,前面的是武道衙门的人,后面的是公门的书吏衙役,前面还算站得整齐,后面就蜿蜒得像没有骨头的蛇,辛鸾抬头看了台上三位大人一眼,看他们都有点没有主心骨地看着他,本来此时他就在邹吾旁边呆不住,乘机也就跟徐斌一起上去了。
好在邹吾这次倒是没有过来殷勤地扶他,和赤炎的几位将军站在一处目视着他。
等上了高台,辛鸾才觉得自己有点眼晕:这人……也太多了吧。
他刚才在底下只是觉得吵,现在站得高了,这才发现左右全是人,挨挨挤挤至少朝着簇拥的怎么说都有好几千了吧,且底下不都是要训政训话的,许多东境的百姓自发地往这边凑,而一些衣着很有南境下山城特色的平头百姓,也好奇地从别的区赶过来看热闹。
三位大人估计是已经慌了,黄花大闺女一样磕磕绊绊朝他请示今天还说吗,要不换个地方时间。
辛鸾看着眼前,一时的紧张竟然盖过了刚才他想着邹吾的那些没头没脑。
他好像还从没这样近距离地站在一群人面前,以一种伸手就能被碰到的距离,面对这样排山倒海的阵仗,而他目力所及,看得到他们每个人的表情,看得到他们每个人的疑惑。
而此时他虽居高临下,却在在这样一排排的血肉面前感觉到渺小。
“说。”辛鸾咬了咬牙,回答那三位大人。
“邹吾!”
辛鸾没有看那三位的愁眉苦脸,此时高声一喊,还是喊的最熟悉的名字,“武道衙门整队!各府衙门各自整队!”
底下立刻有人呼应他,分秒不耽搁的配合。
徐斌腿肚子也开始转筋。
命令放下去,在此起彼伏的整队号令中,徐斌不敢太掉链子,挪着步子靠近辛鸾,嘴不动地说话,“殿下,您想好说什么了吗?”
渝都的中午太阳热辣辣的。
辛鸾不动声色地把手腕送过去,同样的出声,嘴不动,“你摸摸我的脉,你看我像是想好的样子吗?”辛鸾感觉自己太阳穴突突地跳,血管里就要开始煮沸水了。
他之前脑子里只有对公门衙役训话的腹稿,让人聚集过来也只是想做个迟到的动员,亡羊补牢为时不晚,想着能让衙役实心做事多一个时辰也是好的,但是显然,他没想到要面对这么大的局面——他算是知道邹吾为什么要喊赤炎军过来警戒了。
“老徐。”辛鸾还有点时间。
他目视前方,一张脸霜雪一般,“你此生见过高明的训政吗?”
“啊?”徐斌侧目,有点懵。
高明的训政他不知道,但是想起当众说话滴水不漏的,只能想到辛涧——那位在垚关搬弄是非欺世盗名的窃国之人。
做一次完整妥当的表达是艰难的。在人前做一次完整妥当的表达,更难,所以官场大家都默认越表达,越出错,所以他们这些油条都尽可能避免当出头鸟,更不要说直面人民群众——毕竟自己手握棍棒,直接上霹雳手段的正餐,不是更简单吗?
“我见过。”辛鸾替他答了,脸颊硬邦邦的,“温良恭俭让,说话雍容大度,让人心悦诚服。”
徐斌期期艾艾,总觉得辛鸾话里有很重的感情,“是……谁?”
花坛底下最近的百余人已经整好队了。
辛鸾深吸了一口气,轻轻道,“我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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蔚蓝的天浮过大片的云,素白衣裳的少年迎着阳光抬起头,气沉丹田,希望把声音传得远一些,“今日下山城公门集会本意是规训作风明确任务——”
像是雏凤的第一声清啼,底下还呜呜泱泱的说话的人群,接二连三地静了下来,纷纷仰起头看向花坛上的辛鸾。
“我没有想到有这么多的人前来旁听,实在是理该向各位致意。”少年笑了一下,几分亲善,几分绚烂,“诸位可能不知道我是谁,那我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姓氏高辛,名鸾,现住巨灵宫东殿钧台宫中,世人多称我,含章太子。”
第109章 下山城(6)
辛鸾没有在自己的身份上做很多停顿,更没有顾及人群中的零星不解的私语,“太子诃南君,拉一家大点?(太子和南君哪个大)”提问的没有得到回答,他身边年纪大些的渝都人只摆手让他继续听。
“天衍十四年十二月三十一日,也就是去年的最后一天,我的父王天衍帝被我叔叔所害,也就是现在遥据王位的那人——窃国者欺世盗名,据权柄,布追杀,随后南阳山火案、漳水河惨案、垚关对峙,次第发生。”
惊愕,复杂。底下的沉寂有各种的原因,所有人举着神色不一目光看着辛鸾,知情者悲愤,局外人同情,但是更多的人是紧张又费解地看着他,他们更想知道,这样尊贵的小太子今日站在那里想说些什么。
辛鸾的声音在近乎尴尬的安静中,显得镇定而克制,他目光凝望过每一处的人,“杀父之仇,窃国之恨,恨我此身未成,有心杀贼,却无力回天。今年三月十日,我自垚关走荆山,入渝都,短短十日,自东境而来的民船接连停靠渝都山脚码头,与赤炎数番将军前来投靠,至今晨,登陆兵民共计一万三千余人。”
“我知道,台下许多人是东境来的百姓,或是南阴墟丧亲的受害者,或是在神京听过我晨时背书的故乡人,我之前可能不认识各位,但今日你们投奔于我,便算是成全了一场化缘,各位的饥寒,此后便是我的饥寒,各位的安全,便是我的安全。”
站在南境公门队伍后面的大批人不由露出动容的神色来,他们风尘未扫,许多人肩上还负着身家细软,手中还拉着小女稚童,此时却不约而同地屏住呼吸,等着台上的少年继续说下去。
“此地是下山城壬区,占地五亩有余,环境住宿艰苦,但尚可整顿经营,全部拨给东境来的诸位。渝都第一个月,东境人无论男女老幼,柴米油盐等物资皆可在南境民事衙门领取,诸位可以安心修整,徐徐在渝都谋事谋生,一月之后,六十岁以上老人十五岁一下幼年,仍可以继续领取物资,解诸位家中负力……”
衣、食、住、行、工,辛鸾徐徐道来,虽不涉及具体落实的条规,言辞中却是一片真切的爱护,人群里没有多少人知道,今日他所有能开出的条件,都是数个时辰前他在巨灵宫一毫一厘地谈判博弈来的,而他害怕上传下达时中间的克扣私吞,晌午特特赶到这里,在台前说这番话,就是要后面所有南境公门心有忌惮,要之后具体的落实,全部以他的方向为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