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日影照得人影闪动,是内侍换值了。李庚饶有兴味地步下台,手拨开了水精帘,看着神色泰然的商闻柳:“你的堂上官所言不差,不过朕觉得,这一声‘国士’,商爱卿还是当得起的。”
商闻柳道:“陛下圣夺,此遭能渡过困厄,仅凭衙门一声吩咐,实在困难,南关守备营死伤甚众,南关府衙也有折损......倒不如说,人人都当得起这一声‘国士’。”
他干脆把胸襟打开,让人人都这一声赞誉。
李庚大笑一阵,随手把一边帘子挂了,随后坐回主位。
“嘴皮子的官司就不打了。今日叫你来,不是为了召对,刚好傅寺卿在这里,就当是君臣闲谈。你是先帝爷时候的进士出身,今年大比结束,没有出什么钟灵毓秀的大才,所以朕闲来时找了上一回cun闱的卷子来看,你的文章作得不错,怎么就去了大理寺?我看怎么也该是个翰林,是时运不济?”
李庚把他夸了一通,却让商闻柳心中警钟大作,怎么也想不到皇帝拿这茬来说,他一时有些发冷,藏在袖中的两指不断摩挲着。
须臾过后,他沉着起身,俯身一揖未起:“回陛下。昔者圣王之治人,不贵其博学,贵其之和同以听令。亿万之心归于一心,这才有了我朝之初立。臣少时不以为意,以为曲高和寡,后来方知,才情若跳脱纲纪之外,不过废土一抔。”
皇帝既然只提才学,那他便只说才学,通篇不扯上自己,只谈古已有之的大道理。李庚笑意渐深,暇余间,状似无意瞥了傅鸿清一眼。
傅鸿清老神在在。
李庚又道:“你也算守得云开,这话又说回来,你入大理寺前那一次遭遇朕是知道的,牢狱之灾苦了你了。那个温秀棠是个行伍出身,这次闹了瘟疫,可有为难你?”
商闻柳坐下,道:“一无公怨,二无私仇,指挥使与臣同在朝野,瘟疫之时,也是患难与共。”
“我听长明府的消息,你被押进牢中,受了不少刑罚。”皇帝话锋一转:“以你之见,我朝律例是否太严苛了些?”
商闻柳看了眼傅鸿清,后者向他露出宽心的神情,便道:“法制不议,民不敢相私,教化便清明。但严法不是久策,天下承平,百姓便会有非议。然法度不可废,时有赏庆之法,可以两消。”
李庚赞许地说:“爱卿于刑狱臬司一事,看来颇有心得。”
商闻柳道:“也是闲来翻阅旧档,拾人牙慧罢了。”
三人又说了些话,李庚也对得烦了,挥手让商闻柳先回去,独留傅鸿清和他对弈解闷。
棋过几招,李庚看出傅鸿清有意让棋,赖着打乱了棋盘,嚷道:“不下了,无趣得紧。松湛!端茶上来!”
候在外面的松湛便换了茶水给两位贵人润ko。
傅鸿清抿ko茶水,有些心事:“今日陛下此着,莫非要——”
“塘月不会不舍得吧?”李庚微微一笑,打断他:“有件事我得告诉你知道,他从云泽返京后,曾去过郑士谋府上。”
傅鸿清指尖遽然一颤,视线陡然对上李庚笑意盈盈的双眸:“我竟不知。”
商闻柳被推举前往南关之前,竟还有这么一桩事。莫非是为了给自己留条后路,可郑士谋阴猾,他这般无异于与虎谋皮。
傅鸿清垂下眼睑,周身渐冷。
“你若知晓才是怪事,”李庚自若凭几,幽碧茶水被他这么一靠震得涟漪不散,“他推拒了。他这样的人,有一些小聪明,且耻于终南捷径,绝不愿蒙人荫蔽,所以心思才最好摸清。”
“他所想的皆在行止之中,比那些人好揣度得多。这满朝文武,上下相互揣测用心,我即位之时,还真没想过。”李庚伸指蘸了茶水,在几案上点了三点水痕,缓缓以指尖拖出细长痕迹:“人要有欲,才最好拿捏。”
傅鸿清皱眉:“人若有欲,万恶之始。”
这倒真是傅鸿清能说出来的话,皇帝哈哈大笑,胸中隆隆似雷鸣:“人若无欲,那还算是人吗?”
这话仿佛在蠢蠢欲动地点破什么,傅鸿清脸色青了一阵,方才回道:“是臣失言了。”
李庚撑肘站起,看了眼窗外透进的天色,道:“时辰不早了,我叫人做了消夜,塘月留下来一道用过?回京快三年,还从没寻到个机会坐下来好好叙旧。”
“臣过午不食。”傅鸿清俯首谢恩。
李庚神色未变,微胧的光晕被他直挺的鼻梁裁为阴阳交迭的两方,皇帝的眼睛还是亮的,灼灼盯着傅鸿清。他看着伏地不起的傅鸿清,静默半晌才说:“朕也困乏了,你回去吧。”
松湛候在殿外,听那朱门“吱呀”一声推开了,忙掀了袍子跪在地上送客,等傅鸿清走出他两步远,又抖抖灰尘去送。
殿内传来一道低沉的声音:“松湛,作甚么去?”
他面色一僵,喏喏进了殿侍候去了。
傅鸿清步履一刻未停,心绪不宁地穿行在一片蜿蜒长廊中,手心犹自生汗。他已经隐隐猜到皇帝有心调商闻柳出大理寺就职,今日之事,不过是有心试探他和商闻柳之间的关系。李庚不会让两个衙门之间有一丝一毫的勾连,至少在他御极之后的官员不能够有这种联系。
在李庚的试探里,傅鸿清把商闻柳推远了。
今日这份考题,他作的是对是错?
傅鸿清看了一眼头顶的屋梁,忽然起了个寒噤,就像那并不是一道金碧辉煌的画梁,而是一只随时夺人xin命的、看不见形迹的翻云覆雨之手。
第93章 小猫
大理寺有个主簿在南关瘟疫抗击中立了大功,京中传言天子有重赏,至于是什么赏——宫里捂得严严实实,半点消息都没传出来。
但总归不会太寒碜。这么个青年才俊,竟然还是独身,一时间燕子巷门ko来往都是递贴的媒人,商闻柳在家休整才两天,大门那道半尺高的门槛经过数次修修补补,终于不堪重负,只好换上个新的。
那日从宫里回来,皇帝照例赐了他几日休养,没成想在家躺着还不如去大理寺上值。商闻柳苦不堪言,干脆称病,谁来也不让进。长得高大了一些的小鹅梦梦把持大门,一时门可罗雀。
除此之外,商闻柳收到清州来的家书,程谯云正准备启程来京探望。家里只来父亲一人,这小院子也住得下,商闻柳得了信,提前把空屋腾出来,正举着笤帚挥蛛网,一时灰尘簌簌。
眼见着夕阳西沉,天边沸着热烈的红光,夕影投下来,院子的黑影和院外的树影层叠着,幢幢地把院前一片空地笼盖住了。
商闻柳看了眼屋外,檀珠在外面哄着梦梦进笼子。空屋里的蛛网尘垢差不多清理干净,他霍地站起来,此时忽闻一声惊叫,接着咚咚脚步声砸进屋来。
檀珠扑过来,瑟瑟发抖:“有东西掉进来了!”
“莫怕,你好生待在这里,我去瞧瞧。”商闻柳温声安w,蹑手蹑脚把门带上。院内空地的一片黑影中,有一团圆滚滚的东西在檀珠扫好的落叶里堆扑腾着,掀飞了落叶,那东西撒开四蹄——不,是毛茸茸的爪子。
“咪呜——”
......猫啊。
商闻柳提着的心放下来,那只猫黑白相间,肥得够呛,竟然还能动作灵活地撒欢。
野狸子翻墙入院,好像也不是头一回了。上次是什么时候来着......过年那会儿了,温旻的猫翻进来,那会儿他们还没这么熟稔。商闻柳走到大门前,想把这猫放出去,熟料小肥狸越瞧越眼熟,身上这块白毛长得也太别致了。
商闻柳怕遭野猫挠伤,隔着几丈远观察,陡然头顶有人轻轻咳了一声。
他抬头去看,屋顶接着院墙的檐角边竟然坐着一个人。
“......”商闻柳半晌无言,默默把门重新关上,“是温指挥使啊。”
温旻微笑:“此时此地还称‘指挥’,太见外了。”
那猫听见温旻的声音,喵呜着向檐角奔去,屈起后腿跳了半天上不去,负气地转头,对着商闻柳撒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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