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向江抚手中,李庚也看着江抚,屋内气氛随之一凝。
温旻使了个心计,把“亲自”一词咬得极为重。江抚还在咂摸着皇帝那句话,当下急不可耐地抖开了藏了多时的一份文书:“这是宏庆初浙地送到户部的公文,兼有一册户籍交办的记录,后来又送到锦衣卫经历司中保管,记载的是当年某地县衙一年新入籍的田籍,正好是指挥使督办的这件案子的案发地。”
“我也是偶然发现了这份公文,心里还奇怪怎么着公文就到了经历司里去了,不过我又听说指挥使为着着案子发愁,闲来时便翻看了这公文,想着或许能帮上些忙也说不定,谁知这一看便看出了毛病。当年此案的遗孤过继给这家子人,那证人的指印上,签的怎会是指挥使的大名?”江抚笑了笑,稳声说:“适才我看了这衣带书,才明白其中缘由。”
龙孙,这就是把遗孤的身份给定死了,李庚已经把衣带书的内容看过,又看向温旻。他当年若是真的知情不报,这三年来替皇帝办事的心可就不好论了。
烛火扑簌簌,飘动的暗影在屋内几人面上划过一轮,这时候,“呜呜”鸣响的风止了,李庚没有开ko的打算,他在宫中听江抚奏事时已经翻阅过文书,这时候对峙,就是等着温旻给个答复。
“江同知把户部的公文拿过来诘问,我才真是弄不明白。”温旻直视江抚:“锦衣卫和户部,自来是没什么相干的,我掌锦衣卫事,和一地州府的户籍有什么关系?就算是每月的俸饷的账本,也从来都是批复十四所的账房送来的那些,再由下面的人送交过去,几时我能有这般能耐,把户部的文书找来藏在经历司档库中了?”
“再者,江同知说那上面签有我的名字,能人巧匠仿写字迹,也不是什么难事。至于经历司,似乎也不止我一人可以随意进出。”
江抚冷笑:“仿写笔迹固然不难,难的是三年前就模仿了指挥使的笔迹!莫非三年前刚进京城,便有人属意要构陷指挥使?文书每一年的结印都有不同,更何况文书进出档库,全是有记录的,咱们去户部,去经历司,调取宏庆初的全部出入册子,一查便知。”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还是说,指挥使觉得咱们两个衙门的文载,也能在乡野之地找个什么‘能人巧匠’来一起作假了!”江抚如此有底气,就是有这个自信能在今夜把温旻给端掉。
他得意洋洋道:“指挥使纠结前朝欲孽,怕是最后分赃不均,这才搞了个什么‘灭门案’出来,还像模像样抓了个凶犯来混淆视听吧。”
屋内一时陷入僵局。
忽然间,外头一阵喧哗,江抚唯恐生变,奏请了圣意,便疾步走出,站在门前低声道:“出什么事了?”
“外面来了个人,”月门外一个小旗匆匆跑上前说,“说是刑部来录事的,非要进呢。”
话音未落,便见那成片的煞白刀刃下,骨碌碌滚进来一个灰扑扑的人形。
那人跑的太急,真的是滚进来的,避着锦衣卫拔出的刀,小心翼翼地从地上半支起身,狼狈不堪地抬了头。江抚一皱眉,这怕是来搅局的,当下喝了一声:“这是哪里来的东西,看门的几个蠢货都死了不成?愣着作甚,赶出去啊!”
大小是刑部的人,几个锦衣卫相视一眼,上前刚要把人架起来,那粘了满身土的人便振开桎梏,高声说:“我有刑部办事的腰牌!”
“在下刑部主事,商闻柳。”那人跑得满头汗,急急站起身,亮出一块牌子:“请过目。”
外面的动静让屋内的人听得一清二楚,温旻脸色登时一变,不知商闻柳此时闯进来是要做什么,难就难在他现在已经没有讲话的时机,无论说什么,只怕都要被当成把柄拿捏住。
倒是李庚不动如山,静静地端详那条潦草的衣带书,倏忽笑了一下。
江抚哪里记得商闻柳这号人,他记不得的人就是个屁,当下拔了刀:“狗屁腰牌,老子怎么没听说刑部今晚派了人来!”
“江抚,”屋里的李庚却说话了,“刑狱案子,刑部的人来也是人之常情,你放人进来,莫逞凶失了面子。这大晚上的这么冷,多个人来,热闹些也无妨。”
江抚霎时像只被夺了骨头的狗,灰溜溜把刀收了,瞪着商闻柳,粗声道:“陛下传唤,进去。”
商闻柳哪里想到当今天子正坐在里面。他落衙回家的半路看到锦衣卫往官驿那处赶,心说只怕要出事,温旻那个xin子,被人暗害了怕都不知道。他脚程慢,一路赶过来,见此处已经是灯火通明,温旻的马就在大门外,也不知人正在哪一间屋中,便扯了个谎,骗过门前把守,闯了进来。
明着说找指挥使当然是不成的,商闻柳原本琢磨着亮了刑部主事的身份,这守门的锦衣卫进去通传,温旻自然知道是他来了。谁知这里面竟是这般局面,他又想到自己方才言行无状,背上当即炸了一层白毛汗,强自镇定往屋里去。
李庚坐上首,温旻和江抚皆在边上立着,商闻柳嗅着屋内浓重的血气,压住腹中翻天的作呕,跪拜了天子。
“是你啊,南关瘟疫朕后把你调离大理寺,傅爱卿还常说我是横刀夺爱,”李庚微微一笑,“今日正巧了,有一桩案子,朕要让你来断一断。”
骑虎难下,商闻柳跪地不起:“陛下抬爱。”
李庚轻描淡写把眼下的情形说过,又问他:“这桩案子,你待如何?”
冷汗凝在额角,商闻柳仍是面沉如水。早在外面皇帝就该听见他自报家门,在南关他和温旻显得默契,这时候温旻有难,皇帝竟把这样涉及皇家秘辛的案子告与他知道,刻意让他来发表一番言论,这用意隐隐约约在商闻柳脑海中浮现。
李庚微笑着,看着自己这些臣下。
温旻如何不是心乱如麻。在李庚眼中,商闻柳是能吏,温旻若真的在今夜失势,和他交好之人当然也要受到波及,皇帝是在敲打他们关系的虚实,朝廷需要实干派,而不是纸上谈兵的赵括。也就是说,只要商闻柳在此刻把自己撇个干净,今夜温旻指挥使的位置一旦被褫夺,商闻柳便要加官进爵了。
皇帝不是真的要听他在这里分析案情,而是要看他的态度。
兰台,你会怎么选。温旻在心里无声地问。
第114章 前路
思量半晌,商闻柳郑重其事地抬头,竟也没有看温旻,而是直直对着江抚道:“刑狱案件,全要凭证据和初情还原,既然江同知说这公文是证物,下官不才,正是与文书镇日打交道的,江同知可否将这文书借给下官一观?”
江抚脱ko而出一句:“你也配。”
李庚瞄向他,江抚心有不甘,悻悻道:“陛下,此人并无刑部的文书,恐是贸然带了牌子过来捣乱的!”
“朕在这里坐镇,又有锦衣卫把守,料想也翻不出什么浪花。这个小主事在刑狱上有些见地,今夜总归是睡不好了,听人断案倒还新鲜,你就甭拦着了。”
江抚不情不愿地将文书交给商闻柳,岂料商闻柳不过看了寥寥数行,便陡然仆在地上,扬声道:“臣,恳乞陛下赐臣一死!”
温旻与江抚俱是一惊,江抚顾忌皇帝在场,并未破ko大骂,只略略抬高了嗓音:“你大胆!今夜是什么场合,岂容你来大放厥词!来人,把他叉出去!”
皇帝横臂把江抚拦下:“急什么,听他说说。”
商闻柳疾声重复道:“恳乞陛下赐臣一死!”
李庚扬眉:“哦?这文书写了什么,竟让你犯了这么大的罪?这案子是能断还是不能断,你且说清,从进门起你便油嘴滑舌把江同知耍弄了一番,朕要你老实交代,否则便真把你拖出去砍了。”
商闻柳跪地不起,拜过两拜,额头贴于地面,本是诚惶诚恐的求死姿态,答话的声音却掷地有声:“臣左右为难,退一步便是欺君,进一步便是罔上,臣虽起于微末,却有幸得陛下爱识,断然不愿做目无君父之人,故而向陛下乞求降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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