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景明如果在此时反悔,去堂官那里告他一状,商闻柳也不过是受些非议罢了,况且这是两边挨骂的事,元景明也实在没必要这么做。
商闻柳这么想着,依然摆足了淡然的架势。
“我倒不是这个意思。”元景明单手背着,天色昏暗,灯里装的蜡烛已经快烧尽了,一点蜡油苟延残喘着一小撮火苗,那光便伏窜着,在元景明衣袍上闪动,他颇有深意地笑了笑:“能结交商主事这样的朋友,真是人生一大幸事。”
“只是千万小心,切莫因此一叶障目。”元景明说完,最后一段烛芯也烧尽了,焦黑的油“啪”的炸出轻微的声响,消弭在凉夜中。
温旻回到燕子巷ko的时候,月亮已经露出了皎白的轮廓。
关于秦翌去的那个香料铺,他今日收到了武释的回报。这店铺架子大得很,武释穿戴富贵去登门,竟然吃了闭门羹,看门的打手横竖不让他进门,非要交出帖子才行。
武释交际的就那么屈指可数的几个人,哪来的心思给自己整个什么拜帖,他也全然想不通怎么上个铺子去买东西也要弄张拜帖,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造访什么名伎。武佥事委委屈屈站在边上把这事全说了,指挥使无言半晌,还是想着找个日子把秦翌找出来,他得看看这个香料铺子究竟是何方神圣。
正想着这糟心事,刚一下马,听家里侍候的人边牵绳边禀报,说有客人到了。
这时候哪来的甚么客人,要是秦翌,早二里开外就能听见他那嗓门了。温旻本是打算亲自喂喂家里的两匹马,乌月骓受了冷落,隔三差五要闹一回脾气,正要问那客人是谁,廊下等候的人忽然走出来,指挥使定住,短促地笑了出来。
他想了想,笑着说:“这还是你......头次到我家里来。”
商闻柳眨眨眼,说:“嗯,帖子也没递,就到主人家来唐突,失了大礼数。”
他这话里话外都像在刺着指挥使,这算什么?以牙还牙?温旻又是气又是笑,恨不得把他那张脸揉扁搓圆才好。
“行啊,陪我喂马去。”温旻抓了毛刷,耍赖似的拽着商闻柳,
“有客来访,茶也不备,叫人陪你去喂你的爱马?”商闻柳一抬眉毛,黑沉沉的眼里兜着点笑,脚下跟着走。
温旻顿了顿:“去哪儿都是茶,我算是饮茶饮伤了,兰台怜我,别提这个字。”
商闻柳不吭声,半晌才在他身后轻轻地唤了声“秀棠”。
温旻正从墙角的垛子里搬喂马的草饼,闻言步履一停,侧身看他:“你爹都告诉你了?”
“告诉我什么?”商闻柳伸出指尖,好像在试探这丝丝缕缕的冰凉夜风。
“那你今日来?”温旻稍稍止住疑问,他没打算把阖程谯云的那段谈话太早告诉商闻柳,他斜过身子,虚虚一扯人家的袖摆:“怎么,在刑部挨欺负了?”
商闻柳嫌弃地说:“手上都是土腥味儿。”
“没事情不能来找你?我是忘了指挥使身份矜贵,微末小官攀不起这个关系。”商闻柳酸溜溜地,也跟着一块儿抓了把草饼,投进食槽中。
手也摸了,嘴也亲了,这时候又说什么攀不起。温旻委屈死了,停下动作,他看出商闻柳有心事,只好慢腾腾地抓了把草料喂进食槽。
乌月骓大嚼起劲,把慎独的位置给占去一大半。
“我哪儿敢。”指挥使伸手拍拍乌月骓的脑袋,那马儿才不情不愿地让出地方。
商闻柳拍掉袖子上沾的碎草,过了好一会儿,才开了腔。
“我一直在想这段时间的事情。”他说的是从年初至今,风波不平的一年,虺毒的算计暗藏在冰下,翻搅得天翻地覆,水面只不过荡起几圈波纹。“云泽的事我多少猜得出,军铁、运河,又是税收,南关呢,修河款偷梁换柱,你我死里逃生。秀棠,我不止在想眼下的局面,将来要发生什么,我也不能不去筹谋,为官不是行得正就万事大吉了,更要行得稳,你我都不是稚童,知道其中利害,不能言明的必定是xin命攸关的大事。”
商闻柳微吸了ko气,接着说:“朝局里哪一桩不算大事呢,半步不慎,或许千里之外就有一颗脑袋落地。秀棠,我对你是真心......此去不求同道,但求同归。”
乌月骓和慎独争着食,吃得很快,商闻柳又撒了一把掰得细碎的草料,忧心忡忡地叹了一声。白月散着莹莹的冷辉,溶溶地倾泻在两个人的发间。
“我知道。”温旻握着把小铁耙把草料翻匀,语气稀松平常:“既然下了这盘棋,就不能抽身,朝局倾轧何其酷烈,但只要我在,我就会一直陪你走下去。”
商闻柳的眼里流动着奇异的波光,他不自然地转开脖子,在这一刻,竟然只有聆听风声的胆量。
温旻一抬手,揉着他梳理齐整的头顶:“我听人说了你的骑术,马儿已经吃饱,反正也没处消遣,不如去跑马。”
商闻柳一怔,眼里的余波还没有消散:“都快宵禁了。”
“还有两个时辰,咱们就跑一圈。”温旻握着乌月骓的马绳,对着远处打了个唿哨,宅子里已经有仆役闻声搬来踏脚的马扎。
乌月骓许久没被牵出门了,高兴得直踏蹄,时不时抖动修剪得齐整的鬃毛,健壮贲起的肌ro在门灯的映照下精干地滑动,显得极具韵律感。
商闻柳看着温旻,他们分明只是几天未见,可此时见着了,竟然连一点想旁的事情的余力都没有。他的身体比声音更先做出了回应,利落的一个上马姿势,温旻一挑眉,轻快地吹了声ko哨。
“跟我走。”城内只能催马慢行,温旻掌着缰绳跑在前头,丝毫不疑商闻柳能否追上。他这匹马毕竟是京郊马场里喂出来的,跨步比寻常马快了许多,但乌月骓又岂是凡物,商闻柳骑它绰绰有余,气定神闲跟在温旻后面。
这一路出了城,四野都已经暗下来,惟见一条从原野中蜿蜒而出的草径,隔着几丈便悬挂一盏灯笼,星星点点。今夜无星,但有这些灯,便多一分挥洒的意趣。
温旻隔着几丈望着商闻柳,眼里忽的生出几分促狭,他回过身,喝一声打马奔去。城外的风大,他的袍角被掀得如羽翅翻飞,商闻柳驻马静立,看了这场景好一会儿,才匆匆追上去。
马蹄踏碎了枯黄草叶上垂挂的水滴,他在一座山丘上追上了正在拴马的温旻。商闻柳停下来,鬓发被风吹开了一些,松散地蓬在鬓边,他不着急下马,摘了网巾,重新把碎发拢了回去。
风清月白,小丘上一对人影,迎着凉风相顾,千古如此的月辉,和此时此刻此地的衷情。
温旻折了一根草叶,用手接了上面的露水,隔着老远伸出手,像是要把这水珠献给骑在马上的那人。他背对着风大声说:“等你的时候我在想,如果你不来,我就这样回去了。”
“那你说说,等了我多久。”商闻柳觉得他幼稚,分明是你叫我来的,还不等客到就要走,他暗自腹诽,一抬眼看见温旻眼里熠熠的星光。
温旻昂着头,脉脉然注视一步一步走近他的商闻柳,忽的甩去了掌心的水珠,嫌他来得不够快似的,抬步走向他,在商闻柳停下的瞬间稍矮了身,伸臂把他囫囵横抱了起来。
霎时间天地好像倒了个个儿,商闻柳感觉到眩晕,这阵天旋地转过去了才意识到温旻做了什么。
“我等你等了好久好久。”温旻抱着他转了一圈。
“你!”商闻柳说不清是惊还是羞,一瞬间以为温旻是疯了,他被抱着不敢动弹,有点人为刀俎我为鱼ro的恐慌,一手紧紧扶着温旻宽阔的后背。丘顶的风大,呼呼地从他们纠缠在一起的袍摆间疾疾吹过。
商闻柳急声催促:“快放我下来!”
温旻不肯,他眉眼透出一段舒朗,放声对着空寂的原野喊道:“兰台!”
“干什么!”
“兰台,兰台。”温旻仿佛醉了酒,拖长了音调,把这两个字han在齿间反复地念,直念得商闻柳面上热了起来,他佯怒般的捶打温旻:“瞎喊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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