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夏推官回来,捕快喜道:“小夏!今天的水我都打好了,你的书房也收拾干净了。”话音刚落,商闻柳便走进来,小捕快眼睛一鼓,拎着斧子蹲葡萄架下闷声干活去了。
夏推官解释:“这是我的亲戚,平日不是这样。”
商闻柳干笑两声。
“架子上有些闲书,商主事若不嫌粗鄙,可以翻一翻消消时辰。”夏推官去烧水煮茶,他这间院子不大,书房占去不少地方,商闻柳在他书房内坐了会,随手翻了翻木架上摆的书籍。
小捕快收拾得马虎,架子上好几册书被塞得旁逸斜出,摞起的卷轴摇摇欲坠。商闻柳左右观察一圈,踩了把脚踏上去,托着书册往里稍微挪了些。
歪斜下来的卷轴都已泛出古旧额色泽,商闻柳刚要把其中一卷码好,夏推官便掀袍进来。
“夏推官,这是——”
夏推官的声音陡然一拔,尖利刺耳:“莫动!”
商闻柳当即一怔,那声音像是......手撞上卷轴一侧,轴子应声落地,绳子也没栓牢,骨碌碌拉开老长,上面写满了乱七八糟的名字,分明是份请愿书,纸面发黄,已经有些年头了。
卷头写道:讨户部郑重裕之檄。写得杂乱,应该不是终稿。
商闻柳在这瞬间明白一切,默不作声退了出去。
轸庸初年郑士谋任户部郎中,而后顺风顺水做到尚书,二十年时入阁,为避“权臣”之嫌,辞去了户部的职务,当时天下读书人比他做儒圣。在“元辅”的尊称之前,轸庸年谋逆案发,郑士谋暗操棋局,清算所有为徐将军鸣冤的官员。郑士谋有名也有权,他胜得不费吹灰之力。
这是当初温旻审顾嫱时得到的讯息,但直到商闻柳看到这份檄文之前,他都想象不到那滔天怒火有形有质的怒然澎湃。商闻柳不知道夏推官在这桩案子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他提着袖子,在门外不安等候。
门内一声响,夏推官平静地走出来,脸色比之前更苍白了些:“方才是我失态,商主事莫见怪。今日时辰不早,这茶,还是不要喝了。”
第126章 铁石
落日微斜,成团的云块聚拢在天际,乍的被风吹碎了,金灿灿像起了涟漪。卓州的暮cun显得zao热,院外老树冒了新叶,森森如海,午间风一吹,落下不少。
“沙沙”,是小捕快在清扫院前的新叶,他边扫,眼睛边往书房门前警惕地瞅。
夏推官下完逐客令,不再说话,漆黑的瞳仁紧紧胶着在商闻柳身上,好像要把他穿透。
商闻柳任他打量,岿然不动。放在往常,商闻柳当然不会这般没有眼色,可是现在不同,他太需要获悉一些内情了。夏推官这里保存着的檄文是从何而来,顾嫱因何与他相熟,这些商闻柳虽然都有个模糊的推想,但他还是想和夏推官有这么一场交谈。
商闻柳在此刻明白,他必须要向夏推官问清一些事。
扫落叶的声音停止了,小捕快在外头磨磨蹭蹭地踱步,一会儿往门槛上刮鞋底的泥灰,一会装作不经意转身探看。
商闻柳神色如常,仿佛方才一事不曾发生,道:“夏推官,方才我在书房内见古人闻见录,其中有个故事,足够以之为镜。”
夏推官深深地望着他,搂着一侧手臂,把布料攥得发皱,有种无所遁形的狼狈:“商主事请说。”
商闻柳俯身一揖,直起身,温和道:“书中说,昔时元祐党籍碑将树,匠人不忍篆污名与司马公,故乞不篆名于碑,恐后世以为罪。一介工匠尚且知邪正,天下清流藏锋守拙,又何以为怪。”
夏推官松开手,目光淳淳。
日色已经照到院中,逼得商闻柳不得不眯起眼睛:“那奸相能欺瞒一时,却不能欺瞒一世,天下亿兆生灵,最终都是业果。”
夏推官静默无言,良久后,道:“商主事想说什么?”
夕阳蓦然消遁,一把苍茫暮光倏地被拢去暗云之后。
暮雀飞了起来。
锦衣卫在云泽县审讯赵粟和顾嫱,那时他们不敢过问太多,是因为朝中有皇帝和郑士谋盯着,这是两股不同的力量,温旻如果要让着脏水沾不到郑士谋身上,就不能从顾嫱ko中知道太多。因此审讯点到即止,足够将云泽县衙中的人定罪即可。
顾嫱能够活着离开云泽,也是因为皇帝在明处时刻盯着这里的动向。商闻柳忽然庆幸,好在锦衣卫没有除掉这伙山匪。
而顾嫱知道的一定远比他想象的要多,夏推官收容他们,这是很好的突破ko。商闻柳想从这里获取到温旻没有得到的供词,就必须要在此时要打消夏推官的疑虑。
商闻柳直视夏推官,那笑里带了一点难以察觉的洞明:“一手独拍,虽疾无声。但众擎易举,我在来卓州的路上,听闻从前北山有猛虎盘踞,同路的车马便结伴同行,射杀了猛虎,从此山路无虞。”
“孤掌的确难鸣,”夏推官道,“可是商主事忘了,猛虎身侧,常有伥鬼随行。从来小鬼难缠,这才是最可怕之处。”
商闻柳看得出来夏推官在试他的态度,有这个意思就好说,接下来的谈话就能继续进行。
他和夏推官相处短短几天,这些事哪是一时半会能解释清的,思量片刻,道:“伥鬼何止在猛虎身侧,哪里没有猛虎,哪个人又不是‘伥鬼’?在下拙见,要做成事,都免不了要量体裁衣。”
夏推官笑了笑,轻轻擦掉掌心的汗:“商主事的道理真是不嫌多。”
商闻柳正色:“惭愧了,生xin多言。”
夏推官清了下嗓子,说:“正如商主事所言,北山有虎。”既然抛了一只猛虎出来,他也干脆顺着讲下去,以免将来各自成为把柄:“猛虎吃人,多年害人无数,骨殖也难觅。”
天色泛了黑,夏推官走下台阶,卷着袖子,单手背在身后:“为无辜之人伸冤,身为推官,难道不该吗?”这话把前因交代得再清楚不过了,商闻柳和他保持了两尺的距离,看着渐渐亮起来的月影,突然文不对题地说:“那个捕快小哥和他家里人......”
小捕快像是听到了,在门ko瞪着他。
夏推官不愿把其他人牵扯进来,过了会儿才接声:“同是天涯沦落人。”
商闻柳沉吟片刻,轻声道:“夏推官祖籍何处?”
夏推官沉默,蓦地一擦脸颊:“湘州鄂县,就在青骢江边。”
“青骢江。”商闻柳笃定地说:“要杀猛虎,需从此处下手。”
夏推官没回答。商闻柳已经把话说得够明显,但他不能把自己的脑袋交给一个谋面仅几天的人。夏推官伸手摸到腰带,好像那上面真的栓了自己的脑袋。
商闻柳不再讲那些怪诞的暗喻,他真诚地看着瘦小的推官:“青骢江的漕运干系重大,我以为这是通路,想不到遇到阻碍——今年卓州的囤粮可还够吃?”他把自己的底交了,希望能得到回应。
夏推官一言不发,拉来两块草垫:“坐。”
两人坐下。
“卓州秋收尚可,”夏推官顿了顿,“商主事说遇到阻碍,就没想过一路不通,便另辟他路,”
“夏推官请说。”
夏推官捡了根树枝,在未铺石砖的地面上划:“官府的运船不止一艘,这是粮船,这是盐船。但青骢江当然不止这两条船。”夏推官站起身,在庭院的土壤中扒拉片刻,拾起一块东西。
“石头?”商闻柳抬头,注视着石块,仿佛能从中看到什么预言。
“不错,石头。”夏推官神色冷峻,握着石块掂了掂:“每一年的粮和盐都是明面记录,但只有这个,作为机密封存。”
商闻柳蹙眉,青骢江除了粮运,还有——铁矿。
云泽铁矿就是例子,当初能查出葛东敕私贩军铁,也是因为有锦衣卫的协助,这才清查了历年铁矿铸造的记录。
漕粮和盐运太过显眼,又极易做手脚,再加上偶然查到的粮商案,商闻柳一时困守其中,围着粮草一事团团打转。这时听夏推官一番话,电光石火般,倏地醍醐灌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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