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督抚。”有人低低叫了他一声,一侧小窗的帘子被掀开,还没看清那人面貌,一个啷当脆响的小物什就被扔进来。
商闻柳手忙脚乱了一阵才接稳:“这是......”
一只小铜盏。
铜盏拳头大小,入手冰凉,有些水渍附在盏身。
商闻柳两手捧着,觉得暑气消散不少。
“例冰,拿好。”隔着帘子,温旻的声音从外头闷闷地传进来。
“多谢。”
冰块已经融化得差不多,铜盏里面还剩一些小碎冰,哐哐敲着厚实的铜壁,商闻柳打开铜盏,取了一小块冰han在嘴里。
......好像比刚才更热了。
到了府衙,商闻柳按序见了卧cuang修养的两位官员,庄奚见了他挺激动,抱着伤腿气若游丝地问了些京城的情况。寒暄过后,后面的交接无非就是那么些琐碎事,大大小小文书全审阅过一遍,加盖印章,交还给库吏保存。
赈灾的事是朱佥事在负责,眼下他还在外面巡视,商闻柳不用过问这些,温旻便领他去看那天许仲槐事发的现场。
焦黑的断绳盘成一团,这些绳子事后又起了一次火,指挥使只好把绳索放在水中保存,叫人看守着。商闻柳掀开那层遮盖的布,从水里把绳子捞起来,拧眉看了会儿,心里浮现出一点线索。
“温指挥还记不记得当时的情形?”
温旻沉思须臾:“总共四个人下水,下去前检查过绳索,没有什么问题。后来开始打雷,许郎中正要上岸时绳索便燃烧拉断。”
绳索忽然起火,这和那些游方神棍的一些骗术何其类似,商闻柳又道:“那天是否炎热?”温旻点头:“虽然是在水边,但确实闷热。”
商闻柳直起身,仰着头看猖獗的水浪,上游才过了雨季,现在水位向下游倾,水势依旧迅猛,残破河堤在长流不绝的浪涛下摇摇欲坠。他脑中浮现出设想的情景,转身对温旻道:“我来南关之前,京师许多人议论此事,都说是天降异像要取人xin命,温指挥可信这鬼神之说?”
温旻心说他要是相信,只怕现在周身是鬼魂环伺,便否定道:“鬼神之说发自人心恐惧,持身正大,则不足为信,亦不足惧。”
“怪力乱神之事或是捏造,或是心生幻像,所以听说什么天降异象,我也是不信的。”商闻柳笑了笑,捏起绳索断裂的一头,指着那杂乱的麻线道:“我在大理寺整理旧案卷宗,有一类案子十分有趣,是关于那些神棍的诉讼,多的时候日有百数。”
温旻颔首,做出一个愿闻其详的倾听姿态。
“虽都有神佛的典故,但出世之人求的是道,神棍求的是财,卷宗中记载了他们行骗的一些手段,骗术五花八门,其中就有一种凭空点火的法子。磷粉在夏日极易起火,以磷粉溶于药水,药水时效一过,磷粉立刻起火。夏季乱葬滩常有火光,也是因为磷粉燃烧,故被人错认是闹鬼。”商闻柳说完,看向温旻,也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若许郎中的死不是意外,那必定是有人用此法来做手脚,磷粉融化无色无形,却有一股臭味,只是如今绳索湿透......”他将湿淋淋的绳索凑到鼻下嗅了嗅,还留有一点不易察觉的怪味。
在岸边风大,又有水腥气,指挥使是真没闻着什么臭味,他稍稍沉吟,岔开了话题:“难怪绳索在事后还能烧起来,那磷粉必定是没有烧尽。”
商闻柳把绳索重新沉回水中:“使用此法之人,想来就在当时在场的人里。这个办法虽然掩人耳目,但难就难在时辰不好把控,要时使整条绳索都烧着,所需的磷粉远不止神棍行骗的量,如果有差池,提前或者延后烧起来都说不准。”
“当时在场的除了锦衣卫,还有几个户部和工部的人在做记录。”温旻看着商闻柳把绳索重新浸入水中,白皙的手指在水下轻轻一沾,带出一些晶莹水珠,指挥使的视线随着那湿润的指尖晃到袍带下,拭净水珠,他这才收回视线:“回去我列一份名单给你。”
“名单是次要,温指挥还能不能记起当时有谁靠近了绳索?”商督抚浑然不觉,负手踮脚站在小缸前俯看水中那些断裂的绳索,透着血色的指腹大喇喇展现在温旻眼前,太阳很亮,外面天光照进来,纤薄的皮ro呈现出半透明的水红。指挥使垂着眼眸,不期然上抬,又看见督抚耳后生的一颗痣。
真要命。
温指挥眼睛痒痒的,招招手,一个小旗捧了水过来,他灌几ko,喉咙处的焦渴平复下去。
商闻柳侧身看过来,边上的小旗又递茶碗给他。商闻柳说了这么久话也渴了,他很少用这种大海碗喝水,不过目前的灾情也容不得人去找什么名瓷饮水,端起碗咕嘟咕嘟吞下肚,一线清凉顺着喉管沁入肺腑。
温旻看着他放下粗瓷碗,接着刚才的话题说:“那日人多杂乱,几乎每个人都靠近过。”
“这就麻烦了。”商闻柳蹙起眉峰。
“不过,”温旻斟酌半天,倏地转了话音,“有一个人,在起火时只有他扑上来扑打火势。”
商闻柳抬眼回视:“是谁?”
“户部的记注账目的胥吏,叫做王白。”
“指挥使!”匆匆来了个人,穿着青绿的衣裳,见着商闻柳在,侧身又是抱拳:“督抚!”
“衙门里的大人说是要商谈今日的赈济事宜,正差人请二位大人回去。”
两人对视一眼,温旻道:“先回府衙吧。”
商闻柳扶正了纱帽,走在前面。温旻又看着那双手,骨节到甲盖都匀称得恰到好处,指甲不像其他士夫那样留长以示矜贵,而是剪得很干净,利落得令人舒坦。
实在是很适合拿笔的一双手。
府衙里大小官员已经陆续到齐了。冉槊不在,是副将富戍廷在这里主持,一见他们回来,富戍廷立刻迎上来,和冉槊那种匪气冲天的的欠揍模样不同的是,这位副将非常随和,看起来像一个文人。
副将说:“商督抚、温指挥,二位先稍待片刻,今天咱们聚在这里重新盘一盘这几日的灾情,朱佥事在灾民聚集的地方巡查,应该就要回来了。”
他话音才落,外头乒铃乓啷一阵骚动:
“刁民!刁民!”
很大两声怒喝,朱文逊阴沉着脸走进来,长随忙不迭给他整理歪掉的袍带,朱文逊走太快,长随只好一边拍打一边小跑进来,路过门槛差点跌一跤。“朱佥事,您当心脚下!”长随心中叫苦不迭。
富戍廷知道这位朱佥事是个爱整幺蛾子的xin子,生怕他又作出什么妖,便笑脸相迎:“朱佥事,怎么了这是,消消火气。”
边说边取了凉茶,递到跟前。
朱文逊是从四品,富戍廷这样做是很纡尊降贵的举动,没成想朱文逊一怒就把规矩忘了个干净,当堂发飙,接了茶又掷臂甩了出去,把茶盏砸了个稀碎。
第73章 商议
众人纷纷站起来打圆场:“哎唷,怎么了怎么了!动这么大肝火!”说完就把两人拉开,又是拍背又是捏肩的。
富戍廷倒也没生气,早就预料到朱文逊要闹这么一出似的,拂了拂粘在下裳的茶梗,叫来个长随把地上拾掇干净,站到一边,听先前跟进来那个长随小声说:“被人指着鼻子骂了。”
朱文逊一ko气发泄出来,脸色好了许多,起来对富戍廷一揖:“对不住。”
“哪儿的话,朱佥事保重身体才是。”
朱文逊气也消了,坐在堂上把方才遇到的事情对众人讲出来。
官府辟出一条街道加盖了茅棚,给那些失去房屋的灾民临时居住,朱文逊巡视到那里,突然冒出来个妇人,打落了官帽扯歪了领ko,她身后跟着一群鸡仔似的稚童,哭哭嚷嚷扑上来要找他讨说法。
朱文逊才受了灾民感恩戴德的跪拜,正是飘飘然呢,遣散了守卫的兵丁以示亲民,结果突然闯进来这么一帮妇孺令他措手不及。妇人粗服乱头,那些孩子更是像从泥浆里捞出来似的,小脏手上来就抓朱文逊的官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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