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那个女人一巴掌下来,倒把他给打清醒了。他记得自己最后落到了一处深坑中,林子里的深坑,除去天然形成,多半是猎户挖来做打猎用。观察这些人的装束,不像什么猎户,在山中群居,又如此凶悍的,除了山匪,他想不到别的身份。
商闻柳身上没有能够自证身份的东西,而土匪想要盘踞山岭牢牢不倒,乱七八糟的人是不会随意收进寨的,那么那枝刻有官署衙门的手铳想必也落入他们手中。可是,商闻柳疑惑的是,这些土匪困住他做什么?莫非是官匪一家?
正想着,有人哐啷开门,正是那对倒楣兄弟,年长的挽个篮子,里头一块干馒头,一碗稀粥。
“吃。”
碗摆在他面前,绳子也给解开。
商闻柳活动手腕,毫不客气,他太饿了,馒头又干,就着稀粥吞下腹时噎了半天,嗓子眼都给涨疼了。
“两位好汉......”他艰难吞下一ko馒头,正想旁敲侧击打听一二,那送饭的大哥忽然眼一瞪:“老实点儿!别想跑!”
“没想跑,二位英雄这样神勇,在下纵是想跑,怕也跑不掉。”他随意捧一捧这两人,倒是歪打正着拍对了马屁。
大哥道:“那是,昨夜把你从林子里一路背回来没带喘。”
小弟鼓掌:“大哥威武。”
商闻柳瞥眼门缝里漏进的那燃烬一般的云霞,顷刻之间业已沉透,估摸着算了时间:“原来是二位救我回来,感激不尽。想来在下来贵宝地,也快两天了吧?”
小弟是在山上长大的,觉得他满ko在下十分新鲜,存了几分和他唠嗑的心思,还没开腔,忽然不知何处轰起一连串火光,噼里啪啦炸个没完,震得他栖身的草堆微微共鸣,头顶上掉下来一些渣土碎屑。
“有人打进来了!”
“快!快!出去迎战!”
屋前不断掠过焦急的催促声,一个汉子推门进来训斥:“都啥时候了,快出去,有人打进来了!”
大哥没见过这种放鞭炮一样爆炸的架势,结结巴巴应是,掂量了一下背后背的土铳,回头对小弟说:“老弟,把他绑好了!”
馒头还没吃完,小弟粗暴地牵起绳子,层层一圈,把商闻柳捆得像个粽子,那半个馒头一并箍在一块。小弟凶巴巴绷起脸训斥一番莫要逃跑否则抽筋剥皮之类的话后,便提刀匆匆出去支援了。
赵粟架着劲弓,肌ro贲起,飕飕射出羽箭。数石大弓的威力不可小觑,雷霆一般猛冲,却在半空倏地被什么斩落,阴寒箭镞半空弹飞。他狠狠啐了一ko,骂声娘。
山寨多年没遇过这样凶狠的入侵,地方上说的剿匪也和嘴皮子吹出来的气一般轻,不过是在山下你来我往磨磨刀骂骂架,拖几具尸首上报就过去了,十来年都这么过,十分惰战。真到了xin命攸关时候,山寨千把人就像纸糊的一样,要不是有山体和林木的掩护,早就举寨投降了。
外面的人在营寨周围埋了火药,首先几个前哨就被炸飞,落下的大块残片吓傻了巡寨小队,等到他们从四散奔逃到定下心发讯号通知下一岗哨的弟兄,外面的人已经连入三道哨卡,势如破竹朝主寨杀来。
宅子里的土铳射程不远,隔着丈远还好,再远就不行了。而且打进来的这些人武功狠辣,还不等火药填装,人就给抹脖子了,赵粟边搭弓边往后照应,顾嫱那屋灯亮着,不知道怎么样了。顾嫱是个女人,早年受过牢狱之灾,身体不好也不会武功,平时在寨子里充当军师的角色,可惜敌袭来得太迅猛,寨子里的火器更是不敌,实在无暇筹措!
平时给了那么多孝敬,这会儿剿匪的来了,也不见给个信儿!
赵粟目眦尽裂,连连挽弓,羽箭势如雷电,划开火药炸出的层层硝烟,眼见着就要没入血ro。
怎料一道湛然若水的刀光横空一劈,赵粟不由冷笑,薄刃怎是数石大弓射出的羽箭的敌手!可那白刃四两拨千斤,刁钻一削,羽箭立时分崩离析,变作四溅的碎木。
“干你娘的!”
赵粟骂骂咧咧取了三支箭,对准那使刀的,怎奈那人身形之快,难以瞄准。
身后一个唿哨,那是顾嫱!
赵粟回首,见顾嫱披了斗篷,隔着哨防,对他比了个动作。
是叫他心安。
赵粟没来由信她,独眼在熊熊火炬下弯成个月牙。
目送顾嫱身影消失,他撤身继续搭弓,那连阻他两箭的那个人却寻不到踪迹了。赵粟目光微寒,独眼似狼目,森森映在月下,窥寻猎物。
有风声!
他猝然回首,已经晚了,几根发丝飘然坠落,一把钢刀架在他脖颈上,薄薄一层刃泛着寒气,映出皎白如水的月华。
商闻柳扭了两下,发现那人绳子虽然捆得密匝,但是绳结系得并不紧。
总归是没有人望着,也顾不得什么儒生仪态,他摆腿扭腰,时刻注意着崴了的脚,这样挣来挣去,竟然真的挣松了绳结。单腿站起来抖掉了绳子,他侧耳听了会儿外面的声音,想着寻个机会逃跑。
遥远嘈杂的打斗声里忽然逼近一串急促的脚步声,门外有个女人焦急吩咐:“把他绑出来,快!”
商闻柳一惊,是白天那女人来了,他脸上还隐约留存点火辣辣的疼,正是不知如何是好时,只听几声闷哼,木门的锁头被劈开,缝隙间的积尘为之一震,商闻柳呛了一ko灰,捂着嘴直咳。
来人身上清新的cun泥气息铺天盖地涌进来。
商闻柳瞪大了眼,望着那个人。
温旻提着刀,惨然白刃上淌下脉络一般暗红的血水。
而商闻柳手里还捏着准备逃命时吃的半个馒头。
顶上挂的油灯摇摇晃晃,他怔愣地看着逆光下的人,身上没沾一点血,石青的衫子,腰间束着狮蛮黄铜带,黑白分明的皂靴上层层的云纹暗绣宽严得体,挺括又精神,锦然生辉。
英挺的眉目笼在暗色的油灯下,阴翳摇动,绒绒的透出一种别样的柔和。
商闻柳从没见过,也不知怎样言辞,他站不太稳,跛了一下,直到那个人把手伸出来,掌心还干结了一些血渍。
商闻柳曾经站在江边,见浪涛千叠,心折不已。
他现在又恍惚听见那一种千古不竭的清越浪声。
他不舍得眨眼,缓缓把手递过去,眼睛里闪动着奇异的色泽,外面的山匪弃兵曳甲,叮叮当当,甩掉兵器的声音连成一片,耳边却如叩黄钟。有风鸣窗,轻轻撩过睫毛,痒痒的,油灯窜出灰扑扑的影,昭示着这一场宿命一般的重逢。
第48章 秋雨
花朝节,尤先生从街上买了些攒成球的纸花,放在商闻柳书案上。晦暗斗室总算添了点颜色,尤先生叹ko气,朝窗外看一眼,快要到午饭的时候了。
商闻柳又去了徐子孺住所,这时候还没回来,不知道伤腿受不受得了。以尤先生这些天对他的了解,午饭想来是要在外面对付一阵了事了。
昨夜温旻忽然杀至,带的一队人马不曾穿着官服,首先就把驿馆门ko的驿丞吓了一跳,好在锦衣卫内部通了气,知道指挥使今晚会到,没闹出什么乱子。两方汇合,守在官驿的小旗把此处的情况悉数报告,指挥使立刻把熟睡养伤的孙修揪起来细细询问,从商闻柳消失的那条街道盘查,以云泽县镇的舆图推测出最有可能的路线,一路寻到了山匪寨外的密林之中。
深山老林,人迹不至,锦衣卫全盘搜寻,在一处小丘上发现猎手惯用的捕猎坑,坑外暗藏机括,不是一般猎手能制作的。县外盘踞的山贼很快进入锦衣卫的视野,温旻在朔西多年,最擅长的就是于野兽、与朔西游兵打交道,任何蛛丝马迹都逃不过他的眼睛,当即命所有人换上与山野颜色相近的便服,悄然在山寨周围埋了火药。
尤先生听说了这次临时起意的剿匪,心中隐隐叹服。
驿丞已经做好了饭,大锅菜煮得喷香,给两位大人碗里多盛了些,挨门送去,到了门外,拘谨地敲门:“大人,用饭了。”
尤先生还未答复,外面先卷进一阵风,武释风风火火挎刀进院来,越过驿丞,大大咧咧跨进门,靴子在地上踩出笃笃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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