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直视着萩律,“我想说这个故事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悲剧。剑客明明是想守护花,可他每一次的决定,都将事情推向更坏的方向。想要阻止纷争,于是打下了九霄,可九霄的坠毁反而加速了神州的衰灭;想要阻止衰灭,于是破空成神,却没想到神力是另一种毒药,反而将自己想要守护的东西彻底污染。”
萩律扬起眉毛:“沈小仙师说得太多了,我的大纲里没有这些剧情。”
“真的没有吗,旅丘人先生,”沈蕴一字一字道,“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吧——我就是你笔下的那朵花,是么。”
别异于修士的恢复速度,死而复生的躯体,沉睡的汹涌灵力,还有最近才开始出现的,那些久远而破碎的梦境……沈蕴不是傻子,在自己身上种种违和感早已纠缠成一团乱麻,迫使着他此刻必须问出这句话语。
萩律整理的手停了下来。房间里的一切都好像凝固了一般,二人无声对峙许久,直到萩律先叹了一口气:“是,而且沈小仙师或许会是神州最后一朵‘花’。”
在听到萩律承认的一瞬间,沈蕴只觉像是有人狠狠攥住了他的咽喉般,让他呼吸有些困难:“所以‘花’指的就是地核……而我,就是师尊精炼出的那颗地核?”
“没错。”
沈蕴握紧了拳头。
“这件事本该由司君齐来亲自告诉你,不过我一向觉得凭沈小仙师的聪慧,猜到是迟早的事。”既然沈蕴都已经猜到,萩律也便不再隐瞒,“不如让我们从头开始说起吧。”
“您想从哪?”
“就从……这片神州。”
萩律说着伸出双手,左掌白色灵气氤氲,右手黑色鬼气洇洇,他将两掌合拢,鬼气与灵气在掌心交织成团——分明一个球状的太极图案。
“神州为阳,外域为阴,阴为阳影,阳为阴明。”萩律语速很慢,“本来两界应该一体两面,花叶永不见,但九霄的坠落打破了这一切的平衡——九幽之门被开启了。”
“我曾对你说过,我的族人生于暗面,天性好战,只有沐浴在鲜血里,他们才能感受到生命的意义,譬如我的兄长阴崖,就是其中最杰出的代表。而当年的我因为不被族人所喜,所以干脆离开外域混迹在神州,每日看一些话本传奇,打听传闻逸事,妄图逃避这些让人厌烦的争斗,但父亲召令来时,我还是不得不服从。在当时,两界战争唯一的阻碍,就只有神州那一位救世主,守护神——同春剑主。”
萩律表情歉然,“于是我和他成为了朋友,然后骗了他。”
数百年后能以文采章华蛊惑不计其数读者的龙子萩律,在数百年前想要诱骗一位因为负罪感已然濒临崩溃的剑客,根本不费吹灰之力。
“……曾经的九霄宗门斗法早已掏空了神州蕴藏的灵脉,加上仙山击碎地面,飞升划破天空,我的族人本以为这会是神州最脆弱的时候,便趁势发动了龙染之战,”萩律语气平淡的说着几百年前的血腥,“我不善战斗,更精于法器淬炼,咒术构成这些细活,便也随着哥哥们来到了神州,而就在有一天,我的哥哥辟风被江杳重伤,送到我这里治疗时,我在他的身体里发现了一种别异于灵气的力量。”
“我把它称为鬼气。”萩律道,“这是已与混沌合为一体的同春剑主对神州、对外域降下的,最后的诅咒。”
第193章 花与剑(九)
黑纹漫上了辟风的脸颊,龙子的身体剧烈挣扎,他内脏和灵源都像花开终期一般逐渐枯萎腐烂。母亲和哥哥们勃然大怒,率领着手下们要去屠尽神州的修士,尤其要将那个叫江杳的剑修碎尸万段,唯有萩律一个人留在了石室,陪伴辟风哥哥度过最后的时光。
作为兄弟中唯一懂得治疗净化的龙子,年少的萩律已经用尽了所有的手段。此刻的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兄长走向无可挽回的崩亡。阴崖临走前已经催促过他许多次,让他赶紧给辟风一个痛快,但他不知为什么,迟迟没有动手。
这是第一例。萩律这样想着,将自己的观察记录又翻过了一页。
终于在十日之后,当辟风的躯壳已经成了一团不知如何形容的腐烂肉块时,魔龙忽然又剧烈的弹动了一下,从咽喉中传来了细微的气流,鼓动着发出最后的音节:“我……”
萩律腾地站了起来。他整个人扑到了辟风的身上,白皙的脸浸没在腥臭的血泊里,将自己的听觉无限放大。
“群星作证,我看到了……一切都错了……因为……因为……”
“因为什么?”沈蕴追问。
“因为剑客已经取代了神,而这就是神罚。”萩律沉默了一下,才如此回答道。
沈蕴又看向了自己手中的稿纸,笔笔墨字描绘的情景和前些天看过的壁画缓缓重叠,最后变成自己方才在梦境中所见的最后一幕。
电光火石间,他忽然意识到了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所以那些流星……那些从划破的天穹泄露下来其实不是星辰,是燃烧的鬼气,对不对?!”
“对。”
“所以……所以课本上教的也一直都是错的,鬼气不是自地底生出,而是从天外而来!”沈蕴倏地瞪大了眼睛。
难怪神州对鬼气始终无法溯源,研究一直无法推进,诚然有那些守成派的阻挠,但究其根源,是因为从一开始的所有人认知就是错的!
他猛地往后退了一步:“您一直瞒着我们。”
萩律并不逃避这双湛蓝的眼睛:“沈小仙师,别忘了我是龙王。”
沈蕴抿紧了嘴唇。
“我说的话,神州百宗未必会信,反而可能会引起更大的事端。好不容易能让两界维系这数百年的和平,我更不想破坏。”萩律淡淡道,“所以我才找了一个中间人,想让他作为传声筒,将一些信息告知神州。”
“您说的是沈丹成吗?”沈蕴道。
萩律点头:“丹成他是我某次云游取材时捡回来的孩子,那会我已经动了写小说的心思,本意其实是想找一个神州小朋友来做我的第一个读者,没想到误打误撞捡到了一个……天才。”
刚将沈丹成带回外域时,萩律是很失望的。因为白发的男孩对他睡前听到的那些或缠绵或惊心或悲伤的故事全都无动于衷,甚至一度让龙王陛下产生了自己是不是吃不了笔杆子这碗饭的怀疑。直到连一旁偷听的零香都直抹眼泪,而沈丹成却依旧埋头在宫殿里的各种法器后,萩律才意识到——
这个神州来的小朋友身体里可能缺乏一些名为“情感”的东西,而他用另一些东西补上了,那就是纯粹的“求知欲”。
“……他在我身边的十年间,改良了上百种术法,将那些原本需要用地核才能催动的古咒语,简化为以现在神州灵气浓度一样可以发动的术法——譬如‘丹成九峰大阵’,便是他基于补天咒的再创造。唯一的问题,就是哪怕简化了咒语,削弱了威能,他孱弱的身体和微薄的灵源依旧无法支持他来使用,所以一切实践,基本都由我来代劳了,这也是我为什么同样会阵术的原因。
“既然他对我的小说没兴趣,我也不再勉强他,等到他十六岁时,我交给了他另一项任务——那就是帮助神州度过天崩地裂。”
沈蕴道:“所以他才会来到天贤庭?”
萩律叹息一声,“天贤庭是神州的至高学府,我本想着神州是他的家乡,这里都是他的同族,他在这里或许能有更开阔的天地,凭他的智慧,再结交一些朋友帮忙,应该问题不大。却没想到他成了‘妖道沈丹成’,遭众人唾弃,最后和司君齐一起狼狈离开。”
沈蕴想起了在鬼隙幻境里见过的沈丹成,对方确实对自己受到的欺辱遭遇都是一副无关紧要的态度,只专注于如何从虚假中脱离。可这样和光同尘的人,在祝桃的笔记里会向同样身处底层的女孩送去伤药,指点对方的术法;也会在司君齐被逐出庭时自愿退学,和他一起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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