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条红阑街都在燃烧。
面容姣好的姑娘们端着寒铜小盅,将一枚接一枚的赤松子倾倒在街上。之前仇薄灯一剑挑起十二枚赤松子,就烧掉了大半条街。眼下赤松子从艺伎舞女手下飞出,点点如飞红,一如花魁游街时侍女们将花瓣洒向四面八方。
飞红落地,便蓬成赤焰。
暴雨不绝,烈火不尽,木梁在这一刻被浇灭,又在下一刻被点燃,燃燃灭灭之间,黑烟滚滚。
溱楼大门敞开。
衣衫华丽的客人成群结队地走了出来。有的是大腹便便的商贾,有的是老态龙钟的小门杂派长老,有的是正自年轻的少侠修士……他们散进大雨里,寻着山海阁弟子的响笛声而去。
他们已成傀儡。
娄江前往枎城调查魂丝,从一开始就被迷惑了。
那只是戏先生玩的一个障眼法。左梁诗察觉到了溱楼的异样,为了引开他的注意,戏先生才抛出了枎城葛青这枚弃子。枎城的魂丝都生长已超过百年了,需要的魂丝早已经收集够了。
溱楼是红阑街最负盛名的销金窟,每日往来的客人不计其数,用来施展傀术的魂丝就被下在酒水茶点之中。
魂丝无妖气无鬼气,无法用普通的方式察觉,山海阁又将魂种现世一事秘而不宣,来寻欢作乐的人毫无戒备。而溱楼在下魂丝时,也会有意识地避开山海阁弟子以及修为高身份复杂的人。
如蜘蛛结网,缜密盘错。
媚娘起身。
即使她再怎么畏惧那个自称“戏先生”的男人,也不得不承认他说得是对的:没有比红阑街更适合的种魂地。
这里汇聚苦命卑贱,也汇聚颓靡奢华。把流离种成偏执,把欲/望种成邪妄。最放纵也最堕落,鎏金镀银的朽骨腐花。
一如烛南本身。
人人皆知烛南红阑街的盛名,可又有多少人想过,红阑街这么多的美人是从哪里来的呢?又有多少人想过,为什么美人大多只是凡人?每一年,都有黑色的飞舟从烛南出发,驶向清洲各地,收罗绝色的胚子。
凡人的女孩是最好的选择。
因为能以最卑贱的价格买下,也因为绝对不会遭到拒绝……一家三口悄无声息地消失,再正常不过。大多青楼都掌握着一两门粗浅的惑神术,家破人亡的姑娘很快地就会“遗忘”她的过去,很快就能笑颜如花地迎接来客。
凡人如蝼蚁,死生不由己。
而又是谁给予了青楼主人这些模糊记忆,遗忘过去的术法?
历代山海阁阁主不是没有想过清查红阑街,可谁也办不到。销金窟里无数秘密交易在这里进行,金山银山,天材地宝流进多少阁中长老的手中……真可笑,左梁诗堂堂山海阁阁主,到了溱楼竟也只能遵从这里的“规矩”。
媚娘提刀掠过火与雨的长街,赶赴城外。烛南半空中,一道接一道地亮起华彩——那是山海阁阁老们祭起了自己的法器,媚娘从其中数道下掠过,没有掩饰身形,没有受到任何阻拦。
金银滋生恶鬼。
人心如秽。
这样的烛南,就算街道沟渠清扫得再干净又有什么用?
………………………………………
“我在溱楼闻到过沉雪香。”仇薄灯注视着红阑街方向的火势,忽然开口,“在那天引路的媚娘身上。”
“是她?”陆净一愣,“可她不是凡人吗?”
一个没有修为的普通人,怎么悄无声息地把字帖放进娄江这个山海阁第一天才的房间里?
“这倒未必。”
开口的居然是不渡和尚。
他一挥袖子,菩提珠向四面八方爆发出强烈的光芒,金光所过之处,残余的秽气如积雪消融,甚至连大雨都停止了一瞬。
“几位施主都知贫僧修习了‘观众生’这一术法,”不渡和尚接住落下的佛珠。“入溱楼时,贫僧曾观过那位媚娘,一无所获。”
一无所获?
陆净下意识回头看了仇薄灯一眼,不渡和尚的“观众生”,他、仇薄灯以及左月生都是领教过的,差点为此“杀人灭口”。连秘密重重的仇大少爷,不渡和尚都能看出点什么,媚娘不过一区区溱楼老鸨,怎么令不渡和尚观之一无所获的?
“能让贫僧相观之术失败,唯有两种人,一者修习了极高深的灵识神通,二者修为远超贫僧。”不渡和尚说,“贫僧当日心下生疑,便借替几位施主断后的机会,留下试探过她。如果贫僧没有断定错的话,溱楼幕后另有主使者。”
“原来秃驴你那时候就发现她不对劲了啊……”
陆净羞愧,他那天也看到了媚娘,脑子里却只有“徐娘半老风韵犹存”这个念头。
“不仅是她。”仇薄灯说,“雅间四角小孔安的璃珠,与穹顶处的冰琉璃,都是用来窥视的。”
“原来如此。”不渡和尚恍然大悟,“怪不得仇施主您要火烧溱洧楼。”
“什么?!”陆净惊了,“仇大少爷你原来不只是在发酒疯?”
“陆十一,有事没事多吃几个核桃吧。”
仇薄灯见街道被不渡和尚清理干净,便纵身跃上了门阙高处,扫视四方。
黑夜中烛南城池的街区不断有片片光辉洒出,山海阁的阁老长老们似乎全部出动了。有他们出手,借大雨肆虐的秽煞节节溃退。但昏暗里,不断地有另一些人腾空跃起,源源不断,飞蛾扑火般地去袭击清理城池的长老们,而长老们在应对这些人的进攻时,明显有些束手束脚。
“那些人……”
娄江也到了高处查看情况,见到这一幕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觉不觉得有点眼熟?”仇薄灯提示,“枎城。”
“你是说……傀术?”
娄江陡然醒悟为什么长老们反击时会束手束脚。
烛南商贾天下,汇聚来自太多地方的人,各门各派,各城各族。幕后黑手利用傀术驱使他们发动袭击,如果下死手,且不说伤及无辜,单就同时得罪这么多势力的后果,就足以让长老们投鼠忌器。
局势糟得连娄江都想破口大骂。
“还有更糟的,”仇薄灯望向苍穹,“这只是个开始。”
烛南城上方,堆叠无数随时可能坍塌下来的黑云,银色的闪电在云层中滚动,但没有雷鸣,一如潜伏在暗处还未彻底爆发的凶杀……秽鬼也好,傀术也罢,只是下象棋最先趟过河界的小兵小卒。
刚登上门阙的陆净一听这话,险些直接掉下去。
他苦着脸:“仇大少爷,好端端的,我们能别乌鸦嘴……”
“几位。”半算子爬了上来,手里举着个表面缀有三十六颗星的罗盘,“大事不妙。”
陆净痛苦地一把捂住脸:“又来一个真乌鸦嘴。”
“推星盘上,清洲对应的所有星象,全被黑瘴遮住了。”半算子脸色惨白,“黑瘴遮星,洲池皆晦,这是、这是……”
“是什么,你说啊!”娄江一把揪住他的衣领。
“这是大荒扩张,清洲沦陷之相!”
第68章 死生四个时辰
“你在胡扯吧?”
陆净条件反射地问。
大荒的威胁从天地初开就存在。
谁都不会怀疑, 只要一有机会,大荒就会毫不犹豫地吞噬十二洲, 让人间被黑暗笼罩,让文明坠入混沌。仙门镇守洲池,三十六岛护卫厚土,双方在人间的边界线胶着。然而,一旦大荒扩张,战争便势不可免,劫难随之而来。
距离最近的一次大荒扩张, 发生在一千年前,地点在西洲。
西洲御兽宗紧急向其余十一洲求援,尽管其他仙门以最快的速度派出援兵,西洲已经被大荒吞噬过半。仙门协力, 才阻住大荒的推进。之后御兽宗花了近三百年,逼退晦暗, 使得被吞噬的土地重见日光。
然而,家家为鬼,室室化僵……土地上的人间烟火已成往事。最后, 御兽宗又花了近百年, 才清尽死城中的僵尸野鬼, 祛尽枯土中的疫病障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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