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穿过槐树对羽而生的叶,落在地上,成了细细碎碎,一块块亮影。
柳家的大女儿椿雪出门时欢快得像撒了绳的幼犬,一到街对面的院门口,马上就怂得跟换了个人似的——对面院门口一辆马车下来了一个很冷很冷的年轻男子,不丑,比城里戏班子里最俊的武生还俊,就是一眼扫过来,莫名叫人打寒颤。
柳椿雪登时就怂了。
扒拉着街柱,只敢露出小半个脑袋。
好在,年轻男子很快就收回了目光,见东西搬得慢,一挥袍袖,几张剪纸落到地面,转瞬化为和其他人一般无二的劳夫。
仙、仙术!
柱子后边的柳椿雪激动得差点喊出来。
——她上次随娘赶集,就见过类似的玩意,是山海阁日计坊推出来的新玩意,叫什么“净尘小仙”,专门搭了个大高台子,给所有人演示,用块玉精就可以让它动起来,能扫地能迭衣服,能搬东西,能煮饭……还能帮忙看孩子!
椿雪当时就想,要是自家也有一个,她就不用帮娘看妹妹啦!就可以整天在外边玩儿了。
可惜净尘小使一个就要一百两银子。把柳家拆了卖,都卖不到这么多!
也就几个有钱人家还有一些富贵酒楼买得起。
一个两个三个……柳丫头数了数,足足二十个!货真价实的两千两银子!两千两!
城里的胡老爷和刘老爷不用较劲了!柳椿雪坏心眼地幸灾乐祸,这回山海阁一年一送的白金贴铁定得送到这新来的人家手里……就是新搬来的人家这么有钱,怎么不去买城东的大宅子,偏生看上了木匠爷爷的小院子?
二十位净尘小仙进进出出,不多时,就将院门口堆着的大箱小箱搬完了。
柳椿雪过饱了眼福,心满意足地准备回去跟妹妹描述。
这时,那年轻男子从院里出来,走到还停在院门口的马车边,轻轻敲了敲车窗。他生得一看就冷,又冷又让人害怕,眼下敲车窗动作却出乎意料地轻,连带着,脸庞都在亮亮暗暗的叶影里温柔了下来。
……欸?诶诶!
柳椿雪惊讶地瞪大眼。
怎么回事!
怎么突然地,对面那人一下子看起来不冷也不凶了?!
这是什么新的仙法儿吗?!
槐城小丫头大受震撼,连脚都忘了迈,就听见街对面的马车里,模模糊糊传出了声音。原来,车上还有人没下来。马车里的人说话后,年轻男子很浅很浅地笑了一下——他居然会笑!!!
冷淡的银眸就像冰湖闪掠天光。
还怪好看的。
接近着,年轻男子掀开车帘,探身进去。阳光穿过槐花和槐叶,落了他一背光影。也不知他和马车里的人说了什么,只见碎影亮光一晃,年轻男子撤出身。柳家的小丫头猛地伸手捂住了眼——超用力的!指缝超大的!
哇————
抱!
抱!抱下来的!
好似吝啬被人偷看了一般,年轻男子将车里的人抱下来后,将对方严严实实地藏在怀里,只有一条比槐花还白,白得晃眼的胳膊搭在他肩上,那垂下来的手,手指根根素白,指腹染一层又透又亮的红。
柳椿雪就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手。
好看得简直是拿玉作骨,拿雪作肉,再浅浅浸了些新红的胭。
她顶着滚烫滚烫的大红脸,左伸脖,右探首,眼巴巴地想要窥伺一下年轻男子怀里的人到底长什么。
可恶!
挡得好严实!
短短不到一刻钟的功夫,柳家的大女儿就斩钉截铁地给新搬来的这年轻男子打上了“天下第一小气吝啬鬼”的标签。
就、就很馋!
柳椿雪不像杨家的小胖墩爱吃糖,不像李家的瘦猴子爱吃肉,更不像西头的顽皮鬼爱打打闹闹,唯一的爱好莫过于看漂亮的玩意,小到一两块石头,大到漫天的云霞,只要是漂亮的东西,她就喜欢。
其中最喜欢的,莫过于长得标志的人了!
城里新来的哪个戏班,上午刚到,下午她能跟娘和妹妹叨叨哪个小生长得最漂亮。
娘戳着她的脑门儿嗔怪。
她还能振振有词,说:古人云“秀色可餐”,娘,咱家穷,我看看漂亮的小哥哥小姐姐,就能给家里省一顿饭。您该夸我才对!
娘亲被她闹得又好气又好笑,索性也就随她去了。
这一次,以柳椿雪多年“秀色作餐”的直觉发誓!
——这刚被抱下来的,一定长得超漂亮!!
小气小气小气!
小气鬼!
柳椿雪委屈巴巴地瞅着年轻男子的背影,盯着那一小片露出的臂弯——分她看看怎么了嘛!又不会抢。
年轻男子抱着人,已经走进院门了。
柳椿雪只能自我安慰“来日方长”,就在这时,一阵风穿过木槐巷,吹得满巷的槐叶槐花沙沙作响。白帆小船似的花被风摇了下来,有两三朵正巧落在年轻男子发上。
风把对面的说话声送了过来。
依稀是声“别动”。
声音很好听,就像……就像她跑去隔壁街头,看糖铺子里的人作砂糖,把熬成熬砂的糖碾碎,细细的,淡金的砂糖,在阳光中碾磨,发出的生意,又轻又砂又甜,说不出的撩拨耳膜。
只是风吹过来的尾音,都听得人莫名红了脸颊。
柳家的小丫头用力捂眼!
用力!再用力!
用力得两只眼睛都能从手指缝里透出来。
就在这一览无余的指缝里,对面院门口,那一只漂亮得不可思议的手按在年轻男子肩上,用了点力探身……墨似的青丝顺着莹白的脖颈披下,天光忽地黯淡,只剩下那张低垂浓睫的脸庞,槐花香与碎阳光好似全跑他眼尾去了。
他的唇在昏暗的影里,成了一抹令人心驰神往的红。
槐树花好似噼里啪啦全开了,从底开到高空,开得空气中满是让人晕乎乎的,醉薰薰的清甜香气。
等柳家二娘哄睡了小女儿,出门来,就见自家大女儿捧着张红彤彤的脸,蹲在门口的柱子后边,一副晕头转向的样子——活像年节偷喝了她爹的槐蜜酒。这可把柳二娘吓了一跳,慌忙问她怎么了。
好端端的,出来看人搬家,咋看成了这样子。
“别……别说话……”柳椿雪有气无力地摆手,“撑到了。”
柳二娘:?
她女儿傻了?
第186章番外居山海
且不提那厢的柳家二娘如何揪着自家囡儿的耳朵,叨叨个不休,这厢柳椿雪心心念念的“秀餐”拈着两朵洁白的槐花,迎光举起。
槐花一开,白葡萄似的,一开就是一大串一大串,打上开到下,挂在枝头,风一吹就起起伏伏的,连成一片一片云雪。单独一朵看,却像一艘小船,顶部较扁,新绿的花萼先向里收,再向外爆开一片白帆,鼓鼓囊囊。
“东洲三木:榆、柳、槐,号称木中三君。嗯……”仇薄灯将花转了转,剥掉槐花洁白的花瓣,尝了尝里边花芯的味道,“怪甜的。”
说着,他把另外一朵槐花也剥了瓣,要师巫洛也尝尝。
师巫洛便停下来,安安静静站在原地。
细碎的阳光落在他的脸颊上,风一吹,花影斑斑驳驳,在他又长又密的眼睫上闪烁,显得格外听话。就像天山的古老雪兽,低垂美丽的头颅,凝视圈在怀中的恋人。有一种无声的放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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