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在同一缕鬼城中心的神火说话。
这一缕神火比颜掌门之流在大荒中留下的命魂灯还要微弱,它从太古一直燃到今日,燃了太漫长的岁月,更何况大荒又特地在此处造起一座朽骨腐肉之城,以阴寒晦气不断冲击,侵蚀它。
按道理来说,早在一百年前,它就到了枯尽的时间了。
可不知道为什么,残魂之火虽凄凄如缕,却摇摇不灭。
残魂没有回答。
“与数万数十万的荒侍相比,百盏命魂灯……”怀宁君笑了一下,“又算什么?”
残魂寂寂。
不言不语。
怀宁君也不说话了,沉默地望着城中的那一点神魂。
云中之战后,神君身陨,破碎的神骨落满十二洲的河山,而燃起的神魂则落进大荒。其中一部分残魂,由巫族召回人间。剩下的,则散落在大荒的各个地方,承载着他生前“瘴去风来,漫天繁星”的执念,日夜燃烧。
共计三十三道。
其中十一道,师巫洛九次入大荒取走。
其中八道,炼化邪兵时自行焚尽。
其中六道,燃烧殆尽。
其中一道,月母经女取走。
又有一道,牧狄取走。
……
零零总总,如今还剩下六道残魂。
“还是炼化不了?”
一道蒙蒙的似有形似无形的黑影出现在怀宁君身边,问道。
怀宁君慢慢将盅中酒饮酒,尔后才反问:“你不是试过很多次了吗?何必问我。”
“可我怀疑你在顾恋旧情,”黑影冷冷回答,“你莫忘了,就算你留情,他也不见得会对你留情。”稍顿,黑影一针见血地指出,“当初仙门和空桑召他回魂时,你既然能够在他的残魂里种下傀丝,怎么如今连缕行将枯尽的余魄都炼化不了?”
“不。”
出乎意料,怀宁君摇了摇头。
“你错了。”
黑影冷然看他。
“我什么都没做,”怀宁君望着城中的余火,语气古怪,“我从头到尾,什么都没做。”
黑影听出他语气里混杂一丝怜悯的讥讽,困惑地问:“你没有种下傀丝,那他是怎么疯的?”
怀宁君放下酒盅,转头看它。
“第一次荒厄过后,所有天神都知道,想要真正遏制荒瘴,真正建立人间,只有让凡人踏上仙途,众生芸芸,众生为墙,城池万载,群星漫天,尔后才能瘴尽天清。可除了他,没有谁愿意授道,你不觉得奇怪吗?”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黑影诧异地反问,“若我是天神,自然也不愿意凡人能与我并肩。”
“的确,有这个原因,但最重要的不是这个,”怀宁君道,“最重要的是因果。”
“因果?”
黑影重复了一遍,似乎有些不明白这个词的含义。
“一人修道为善,得一分功德。可一人修道作恶,造的却是十分、百分、甚至是千万分业障。”
“谁传道天下,谁就要为天下担起这份因果。”
“谁敢赌?”
一人为善,善微力薄。
一人为恶,恶深罪重。
谁愿意赌?
谁敢赌?
……………………
“他说,他愿意赌。”
师巫洛一字一句,每一个字都像在向外拔一根钉在他心脏深处的骨刺。
那是天地四极还差一极的时候。
大荒苏醒,发动了第一次前所未有的暴烈反扑。瘴雾从还未建好的南辰极汹涌而入,城池一座接一座倾覆,还未完工的日轨月辙动荡,混乱。在一个午后,白衣的神君坐在云中沉默了许久。
他做出了一个古往今来再没有第二位天神愿做敢做的决定。
“我愿意赌。”
“我赌世人之善总能胜过世人之恶。”
“我来赌。”
他那么说,就真的去做了。
“他赌了。”
师巫洛绯刀斜指,握刀的手关节森然泛白,他要替一个人将所有尘埃拂去,将一切雪洗。
四下俱寂。
只有师巫洛轻轻在问:
“可他得到了什么?”
第105章 半卷荒唐半卷笑谈
可他得到了什么?
简简单单七个字, 如巨石砸落,如惊雷炸开。
半算子神色空白, 不渡和尚惨然闭目,陆净踉跄后退,踉跄弯腰,脊骨像被一节一节碾碎。他抓了一把泥沙俱下的水,眼前一会儿是枎城,红衣掠火三千丈,一会儿是寒潭血魂如朱砂……
这世上本来就没有昏迷不醒也想救人的恶鬼啊。
——有的只是被苍生所累的神君。
“冤魂业果?”
师巫洛慢慢地重复笑脸弥勒先前的话。
笑脸弥勒佛号“无定”, 此时不复欢喜,背后象征参悟禅意的紫金莲大朵大朵凋谢飘落,佛陀法相摇摇欲坠。面对师巫洛的话,无定禅师黯然合掌, 深深弯腰,涩声道:“……无定……无定有惭。”
师巫洛极轻地笑了一声。
“你有愧?”
下一刻, 师巫洛的身影陡然出现在无定弥勒面前。
“你算什么!”
所有紫金莲刹那枯萎,佛陀法相刹那破碎。无定弥勒七窍同时震出血来,不躲不避。他不躲避, 陡然出现的师巫洛却没有任何收手的意思——你们人人都有不得已, 人人都有推说, 说无知者无罪, 说心中有愧。
心中有愧,无知无罪就够了吗?
那他的神君呢?
他本可以独善其身不染尘埃的神君呢?
因为你们人人有愧, 人人无罪, 所以人人皆都可以用苍生为名忘恩负义?所以就该他的神君两次身死?就该他的神君活生生受那千刀万剐的罪?
凭什么?!
砰!
无定禅师向后倒飞, 重重撞到一面拔地百仞的孤峰上,生生砸出一尊佛像般的大凹陷。佛宗所在之洲, 家家都有佛像,家家都供菩萨身,称之为‘佛陀相佑’。师巫洛就要这号称佛宗三大禅师之一的无定禅师于佛像中千载修为废做流水。
余下红袈僧人喊了一声“无定大师”,下意识地抢上前去。
无定禅师自凹陷中摔落,被僧门同伴接住,面色苍白,气机衰落,比之凡人还不如。有红袈僧忿然向前,一步刚出,一道刀气盘旋而过,切下了他的头颅。僧首滚落到无定禅师脚下,无定禅师嘴唇嗡动一下,默默无言。
太渊门下,白衣道人孟沉骇然失色。
他自短暂的愕然中惊醒,看见无定禅师因“冤魂业果”四字招来这场横祸,瞬间惊出了一身涔涔冷汗……师巫洛对仙门恨意如此之深,自己先前还当着他的面夸口,岂有活路?念头一闪而过,白衣道人孟沉就想舍下太渊门人,御剑而逃。
脚步一跨出,孟沉就觉得身形一沉。
他脸色一变。
猛然记起,自己做这千里兵杀之阵的守旗人,气机与大阵息息相关,除非阵解,否则自行脱阵不得。
师巫洛冷冷抬眼。
孟沉道长念头急转,当即大声高声喝道:“不论如何,神君那时已然疯魔!难道神君自己愿意为祸一方?!若神君有清明之刻,定然更愿意仙门与空桑出手,助他……”
“解脱”二字没能出口。
一柄已然是沾血的绯刀抵在他的咽喉处。
白衣道长孟沉死死盯着那柄狭长的绯刀,他连师巫洛是怎么出现在面前的都不知道,更别提看清他是怎么出刀的。绯刀刀尖刺进咽喉处的皮肤,不深不浅,正正好抵在喉骨上,将通体经脉灵气运行的路线全都钉死,任他有多高深的修为,多精妙的剑意,此刻竟全如一场空梦。
刀柄握在师巫洛的手里。
“是。”
师巫洛苍白的手背上淡青的筋脉绷起。
“他是疯了。”
他的声音那么平静,平静到没有任何起伏,没有任何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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