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狸怯怯,河兽垂泪。
神君于云中俯身,轻轻将玉圭埋进涌洲西部的穷山地底。迷雾升起来了,变成了环绕深山的屏障,成了有形无形的墙。澄澈的水汇聚成孕育生命的湖泽……他给了弱小的精怪小妖一座城。
他留下了那一枚象征昔年云中之主的玉圭。
最后一缕尊贵荣光就这样被他留在了山水之间。
等他踏上天梯的时候,除了一柄剑,一袭白衣,就什么都没有了。
“朝城无暮,神君未归。朝城无夜,神君未归。朝生夕死,难逢君颜,夕生朝死,难瞻君面……”棕罴、鹦鹉、河兽、小狸、鹿蜀……所有朝城的城民围着丹华树下的石台,一叩复一拜,一拜复一叩。叩的是罪。
是当年朝城蒙神君赠圭却不知他将北上赴战的罪,是神君赴死却无一城民加以阻拦的罪,是神君血战却无一城民并肩的罪。
可笑十二洲荒瘴横行,万物难生,它们却靠玉圭在无尘无埃的一方小世界里安然闲适,一直到近百年后,修士误入朝城,才猝然知晓当初笑言“来朝山水有相逢”的神君早已逝去。
那是朝城的罪。
弱小无用,天真愚昧。
如果它们当年能将神君挽留在朝城,神君是不是就不会战死?如果它们不要那么软弱,只知倚靠荫蔽自顾己身,两耳不闻天下事,是不是就不会一直到近百年后才知道神君已死?
不敢同战,不能收骨。
空蒙恩庇,无一还偿。
神君怎么就庇佑了它们这样的废物?它们这样的废物,到底又是哪里来的颜面苟活在世上?
一代复一代,愧疚砭入肌骨和魂魄,神君一日不归,朝城一夜不得安眠。
可等到神君穿过迷雾归来,蜉灵不愿意相信自己的眼睛,年岁最小的赤狸难以抑制地嚎啕如婴孩。
——朝城的神君,您的白衣怎么就被血染红啦?
当初言笑晏晏的云中仙,您怎么就哭了?
“朝生夕死,犹有一昼。夕生朝死,犹有一夜……”蜉灵们手拉手,忽拜忽起,绕石台轻盈起舞,他们足尖虚虚点过的地方,泛起一圈又一圈幽荧的涟漪,开成一朵又一朵虚妄之花,纷纷扬扬,落在少年身上,悄无声息地没进他的身体。
每一朵幽荧之花开出,便有一分潜藏在朝城地底的气机被引出,回到它原本的主人身上。
拜的是恩。
是神君怜我卑苦,是神君赐我与城,是神君赠我净土,是千年万年朝城精灵山怪得以无忧无虑的恩。
以朝城一瓢薄水,还神君浩海深恩。
“以昼赠君,红日不坠。以夜赠君,清风不催……”
地底白玉圭渐升渐高,最后自丹华树中空的木心中飞出,悬卦在虚空中,若一轮皎洁的月亮照在终于重逢的神君身上。
………………………………
自西向东,自东向西,自南向北,光同时在南北子午东西寅卯上奔流而过,所过之处,所有灯一起亮了起来,各色各样的光从四面八方汇聚到一起,最后冲上天空,化作一轮照亮虚世的明月。
月凉如水,流过仇薄灯的脊背。
他趴在靠窗的木桌上,压着一本《山海志怪》,安安静静地睡着,扣在书脊上的右手冷白如雪,淡青的血管清晰可见。师巫洛环着他,始终将哀魂的悲哭阻挡在外,一直到明月升起,才松开手,以指尖抹去书脊上的烫金刻字,换成了另一本美好幸福的故事。
他收回手,望向窗外。
银灰的眼眸一如冬日初雪。
雪下起来了。
虚世淅淅沥沥的残余化为了纷纷扬扬的雪。
黑瘴在雪中消融,骷髅在雪中重生,倒塌的广厦高楼拔地而起,龟裂的大道恢复成平整坦途。初雪将天空中的所有阴云灰霾都洗净了。雪中,窗外树上新多了叨叨不休的鹦鹉,池塘边多了许多轻飞慢回的蜉蝣,教室里多了一个横阔竖圆的胖子,一个舞文弄墨的浪荡子……
师巫洛耐心仔细地重建虚世里的一草一木。
抹掉所有阴霾,抹掉所有狰狞,要明媚灿烂,要温暖无霜,要热热闹闹,要人人都爱他。
要送给他一个繁星漫天的世界。
就像很久很久以前,仇薄灯戴着那一张巫傩面具,走过大山大河,如果遇到什么凶险,他会把面具摘下来,放进袖子里。师巫洛问他为什么。他说,这人间的丑恶,我不想让你看到。等我建好四极,定好经纬时岁,我送你一个清平美好的世界。
可没有那个清平美好的世界。
那位要建四极定经纬的神君从云中坠落了。
……………………
玉圭从空中落下,被一只指节分明的手接住。
师巫洛将白玉圭放到仇薄灯掌心拢好,他起身,凝视仇薄灯沉静的睡颜。雷霆止了,但堆积在石台边的丹华花发出火霞般的光,在照亮仇薄灯脸庞的同时为他上了一份古艳嫣然的新妆。
雾凇淹没了朝城中心的水洲,山水间的精怪或趴在地上,或趴在枝干上,或趴在洲石上,陪着石台上的红衣少年一起好梦……他的心上人在深爱中安眠,也将在深爱中醒来。
“山河爱你,沧水爱你,天地爱你。”
师巫洛脱下鲜红的新衣,盖在仇薄灯身上,又俯身在他唇上落下一个轻如初雪的吻。
“我以一生许你。”
许你无病无灾,许你平安喜乐。
……
“欣兮我神,寿如青松。”
“欣兮我神,悦如白鸟。”
“欣兮我神,宁如静山。”
“欣兮欣兮!吾神安康!”
凶野的巫族族人乘坐狰兽,高声齐唱世世代代相传的祝歌,破开起旋的凯风,悍然撞进涌洲千里兵杀大阵的南门。
“放肆!”
守大阵南门的太渊庄长老又惊又怒。
惊的是巫族被困荒野瘴毒之地多年,今夜初出南疆,竟然还有这等骇人实力。怒的是东西南北四门,偏生自己这一门被挑中,率先攻破,如此一来,岂不是等于太渊庄是诸多门派中最弱的一个?
念及此处,太渊庄长老曹世清毫不犹豫,负三剑出阵。
他一震肩,左剑桃木出鞘,右剑青柏出鞘。
桃花一去十里芳菲色,青柏一立百丈凛然风,刹那间,晦暗中剑意化象,浩浩荡荡杀向入阵的巫人。
狰兽兽头上,一直佝偻着背打瞌睡的老巫伸了伸腿,踢起一片滚滚黄沙,黄沙后发先至,铺天盖地,将个芳菲桃林打得稀巴烂,将个青柏风扯得破碎。曹世清长老平生还未对阵时被这么轻慢过,一张脸瞬间青紫,不再以意御剑,反手一抹,拔正中寒霜剑出鞘,一剑刺向形容枯槁的老巫。
“破铁一把也敢出来丢人现眼?”
巫罗大笑,猛然起身,虎扑而出,也不动用兵器,一掌拍出。
“再去练三百年!”
血肉之掌与金铁之刃相撞,轰鸣如洪钟大吕,震人耳膜。
曹世清闷哼一声,倒退飞出,立刻有太渊庄其他长老掠出,将他接回阵旗之下。巫罗自落到狰兽背上,跛足驼背,讥讽一笑:“当初孟沉老儿使松木剑尚且斩我一足,现在你这太渊门人用寒霜剑连我一掌都接不下,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岁数全活到狗身上去了。”
“你!”
曹世清吐出一口血,怒目而视。
巫罗不理睬他,放眼眺望腾卷百里的火旗,忽然大喝:“孟沉老儿,空桑走狗,出来受死!”
声音滚滚,辗转百里。
“巫罗,你们巫族逆行倒施,引来一次荒厄浩劫还不够吗?!”蓬飞的火海中转出一名白衣道长,手持拂尘,背负松木,“你们巫族是想遭天罚吗?”
巫罗尚未答话,便有人黑衣绯刀,走出虚空,问道。
“何来天罚?”
见到来者,手持拂尘的白衣道长神色略微一变。至于他背后的其余七十名太渊庄门人甚至顾不上思考为什么会是神鬼皆敌的师巫洛一人孤身赴阵,同时祭剑出鞘,毫不犹豫地直接引动大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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