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君, 您怎么在这里呀?厌火好像在找您。”
女孩敛翅,跪坐在旁近的另一枝干上。她翎羽幽蓝华美,眉眼间的妩媚妖冶还未张开,还格外青涩。
……厌火是谁?
他恍惚了一瞬,想不起是谁,只觉得格外熟悉,口中却已经习惯性地回答:“让牧狄先试试那家伙的酒,好喝我再下去。”
牧狄又是谁?
日光变得更加刺眼了,照得所有事物的边沿都化进一片白亮里。他闭了闭眼,再睁开,周围还是一片刺目。
他只好便低头向下看去。
树底下的小朱雀们羽翼还未长好,扑腾着飞起又“啪叽”掉下,屡试屡败,屡败屡试。旁边喝得醉醺醺的文虎踩着猫步过来,一甩尾巴,把几个红绒绒的毛团卷走,毛团们发出“啾啾啾”的恼怒声。
“文虎回头又要被朱璃揍了。”蓝羽女孩见怪不怪地嘟哝了一句,转头问,“神君,我们下一个要建的,是东极还是西极?”
“东极吧。”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
“凶犁土丘晦气太重,不先建东极,容易变成秽蜮。”
“等东极建立,我和妹妹去镇凶犁土丘吧。”女孩想了想,腼腆地说,“我们百年一复生,不怕晦气的。”
他刚想说什么,就听到树下热热闹闹地喊。
“神君!神君!夸父他们在钟山把城建好了,他在找您起个城名……”
“真快啊。”
蓝羽女孩高高兴兴地看向他。
“神君,下去么?”
……夸父在钟山建城?是逐日而亡的夸父么?……在漫漫黑暗中跋涉的脚印,有庞然高大的身影挥舞巨斧开辟道路,青铜的斧头在半空中就像一轮耀眼的太阳……最后轰然倒下,鲜血化为一片常年盛开的桃林。有黝黑如猿的武士走出队伍,向前口吐炽火,接替夸父的脚步……
他就在那些前行的身影中,一起在黑暗中向前。
可夸父逐日不是只是个神话吗?
破碎的画面在脑海中交织,重叠错落。
一会儿是记载在书页上的幻想“神话”,一会儿是仿佛亲身经历过的荒诞真实。
头疼欲裂。
有什么东西正在挣脱枷锁。
或许是他这次恍惚的时间太久了,久到跪坐在身边的蓝羽女孩发现了不对劲,焦急地喊他:“神君,神君,您怎么了?”
是啊。
他怎么了?
为什么有那么尖锐的情绪在胸口涌动?
仇薄灯转过头去。
他在女孩脸上看见了惊恐。
在那双尚且澄澈的瞳孔中,仇薄灯找到了令她惊恐的答案——他自己身上的白衣一大片一大片地变红了,红得像流动的火。与此同时,仇薄灯的瞳孔也印出了女孩的面容……时光在那张青涩的脸庞上流逝,眼角的幽蓝迅速地拉开,像靛青和华紫在宣纸上抹开,转瞬就变得古艳。
“您怎么了?”
……您疯了。
清脆的声音与刻薄的声音重叠在一起。
一会儿是青涩腼腆的女孩,一会儿是妩媚怨毒的月母。
仇薄灯站起身,跌跌撞撞地后退。
扶桑树干突然断了,他从空中坠落,气流自耳边穿过。刺耳的悲啼响彻天地,金乌拖着锁链飞上天空,滚滚火焰自金乌的双翼上落下,伸展向八极的枎木在大火中燃烧。
黑烟滚滚。
下坠的过程变得无比漫长,仿佛与地面的距离被一下子拉得无比遥远,仿佛他不是从树上坠落,而是从千万丈高空坠落。
他侧过首,瞳孔骤然一缩。
火。
熊熊燃烧的火。
苍青的群山被赤红淹没,白水畔的木屋化为灰烬,粉桃银蓝鹅黄的花不复存在……曾经用尾巴卷朱雀幼崽玩耍的巨虎在山野中奔跑,冷青的铁箭洞穿它的额头;已经长大的朱雀们一只接一只地坠落,火红的翎羽染上污泥;曾经趴在酒缸边熏熏然的黑衣白冠青年头也不回地离开……
再没有鼓点。
再没有欢歌。
汇聚在一起的身影都远去了。
——您总得给我、给我们一个答案!
仇恨的笑声高高响起。
……谁在恨他?谁在怨他?黑瘴冲天而起,那些模糊的影子,那些远去的亡魂在他身边放声大笑,笑声里有那么多那么多的恨意,恨意形成了一个吞噬希望的旋涡。他在旋涡里千刀万剐地疼着。
他记起来了。
他记起来为什么自己要不顾一切地逃离烛南了。
他想要在被这个旋涡吞噬之前逃出去……这不是他第一次做类似的梦,可自从在烛南遇到那个叫“月母”的女人后,梦境就变得越来越真实。他隐隐地有种预感,如果再不逃走,他真的会被恨意的旋涡彻底吞没。
可他自己冲不出这个旋涡。
刺耳的笑声,悲戚的哭声,苍凉的歌声……
蛇一样在神经末端扭动。
仇薄灯在坠落中蜷缩起身,双手紧紧捂住耳朵,不想去听不想去看。可没有用,阻挡不住那些声音……他不想自己的理智被那些声音吞噬殆尽,不想自己被彻底吞噬……不想再变成那一个罪深孽重,不得宽恕的疯子。
忽然,有人的声音压过那些怨怼的咒骂。
……我喜欢你。
声音珍视郑重。
一遍又一遍,撕开旋涡。
一盏孤灯在黑暗中燃起。
仇薄灯松开捂住耳朵的手,伸向唯一的火光。
他下意识喊出一个名字:
“阿洛。”
救我。
…………………………
旋城茶楼桌翻人飞。
“你敢再骂一句?”
陆净气势汹汹地举拳。
被他踹出去的布衫书生撞到墙壁上,滑到地面,又爬起来,咳嗽着,扭曲着脸孔,歇斯底里地大笑:“我为什么不能骂他!凭什么不能骂他!我爹死了!我娘死了!我妹妹死了!我娘子死了!我儿子死了!哈哈哈!哈哈哈!都死了!”
陆净高举在空中的拳头一顿。
“都死了!死了!”书生仰面大笑,“哈哈哈我攒了十年的钱,十年一天也不敢歇地给别人抄书给别人代笔写信,一两银子都不敢乱花,我攒啊……攒够了银两,攒够了在旋城置一套院子的银子,我终于能把他们都接过来享福了……我等啊,就等走荒队到,等带我娘子去挑一面她喜欢的铜镜,带我儿子去买他没吃过的桂花糕……”
“等啊……”
他靠着墙缓缓地滑下去,伸手捂住脸,眼泪涌出指缝。
“我特地交代他们,不要省那点钱,要跟大的走荒队一起走……想想又怕啊,我怕我爹娘要给我省银两,只好又跑遍了整个旋城,托人请老释公带他们过来……我千交代万交代,请老释公照顾点我爹,他腿不好……”
“哈!交代又有什么用?天轨变啦!他们死啦!”
陆净踉跄地后退一步。
“哈哈哈全死了!”书生仰起头,疯癫大笑,扭曲了脸,“我凭什么不能骂!我管他太乙师祖是好人坏人!我管他是为什么更天换日!我爹娘我妻儿都死了!我什么都没有了!我凭什么不能恨他!凭什么!”“凭什么啊!”
陆净跌跌撞撞地向后,“哐”一声撞倒一把椅子。他像被人当头敲了一棍,忽然惊醒,转身一把推开簇拥围观的人群冲了出去。
“陆十一!十一!”
不渡和尚在背后喊他,他头也不回。
他们能恨谁?
他们该恨谁?
……跪倒在地的父亲,满身鲜血的娘亲,苍白的手,漫天遍地的缟素……要一直跑,一直跑,甩掉那些追着他的画面,甩掉自己心里的怨怼。
能恨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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