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川,寒水。
浩大的壮美与恐怖融为一炉,形成西洲最凶险的奇景:海上百川。
厉风与急流推动冰层和冰山迅速前进。一旦百川南下,撞入海峡,将会是一场彻头彻底的灾难。召唤鲸群的号角早已吹响,破冰的鲸群却迟迟未应召出现。它们只是徊游在百川的另一头,与御兽宗的修士隔着巨大的冰山与宽阔的冰层。
百川南下的前兆已经逼近海峡。
沿海城池。
人们点燃塔灯,看海水一点一点上涨。
…………………………
“……苍玉、瑾玉、瑜玉、瑶玉、琅玉各三万,火精、水精、木精、土精、金精各六千,五色丹木果、梏蓉……”御兽宗宗主庄旋指出最后一口沉箱。这似乎能够解释他们接到传信后,为何花了这么多时间,才抵达梅城。
每一口沉木箱中装载了这么多数目惊人的五行重宝,所汇灵气太重,非芥子袋内的伪乾坤所能容纳。而单单五行精华各六千,就足以令普通的小宗门倾家荡产,也难以凑齐,更别提其他的。
哪怕是御兽宗,一次性拿出这么多,也称得上伤筋动骨。
然而听者始终神色漠然。
庄旋一一指明箱中所装之物,尔后朝神君一揖到地:“西洲洲内有城邪妄滋生,是我御兽宗掌治不严,是我庄某治宗不善,深负神君不周传道之望。特此来赔罪。”
神君撑一把油纸伞,站在风雪中。
油纸伞低垂,旁人看不清神君的脸,只能看见一只白皙的手,比玉骨伞柄还要素净,朱红衣袖在风中翻飞。
“赔罪?”
他轻轻地问。
语调分不清喜怒,更分不清什么态度,却让所有人心猛然一紧。
为了显示对神君的敬重,这次随行前来梅城的,都是御兽宗内有身份的人。但绝大多数人都是第一次见到神君,在此之前,听说过许多关于神君的传说,知道神君的深不可测,可要说多畏惧倒也不见得,甚至因为近些日子流传开的神君负伤一事,有所掂量。
——直到他们真正面见神君。
黑夜白雪。
一袭红衣走出,四野随之静寂。
他们面对的,是如今一力掌控了十二洲的存在。
庄旋又行了一礼,道:“百弓庄一事,在下自然会给神君一个交代。”说着,他冷漠地看向随行的队伍,“庄长老、左长老、李长老……”一连点了七八人,七八人容色苍白,脚步僵硬走上前。
“庄长老私通百弓庄,百弓庄为他打造猎鲸所需之恶矛,他包庇百弓庄私掠飞舟。左长老曾孙纳百弓庄之女为妾,受黄金二万……”庄旋将这几人所作所为一一讲出,尔后摘下腰间佩剑,双手奉给神君,“请神君处置。”
神君没有接剑。
红纸伞在白雪中慢慢转动。
雪越下越大,四周的寒气越来越重。庄旋弯腰等了许久,沉默了一下,说在下知道了。剑光弧线闪过,一汪鲜血泼落在雪地上。几个人同时向前倒下,第一个的瞳孔中犹自残留几分不可置信,似乎不相信自己的亲兄长会如此果决狠辣。
“这几天罪大恶极,由神君处置他们,实在是污了神君的手,”庄旋垂下沾血的剑,神色愧疚,“是敝人思虑不周。”
略微一顿。
“此外,还有一人,乃敝宗前主剑长老,顾轻水。此人曾为虚名,妄造杀业,擅杀镇守西北隅多年的神君旧友。由于此人之前已前往古海,一时难以羁押,现已从宗门除名。之后御兽宗会立刻全力将此人擒回,届时……”
庄旋的话止住。
红纸伞合上了
神君在雪中抬首,冷雾照亮他的脸庞。
他好似在笑。
笑言问:“届时请我赐罚,是么?”
第143章 西北天不足
风卷动旗帜, 把雪扑了人一身。
庄旋脸上的愧疚诚恐渐渐敛去,他在雪中一点一点站直身, 静了一会,忽然朝随行的队伍摆了摆手。他们像来时一样沉默无声地退后,驻扎到百里之外,只留下沉木箱在原地。庄旋仰头看了看梅城城门。
城门上,刻了“清气满乾坤”[1]的木联积了一层雪。
“您不喜御兽宗。”
庄旋收回视线。
“御兽宗曾斩杀过您的旧友,”风雪忽止,天地寒重, 庄旋略微地顿了一下,才继续讲下去,“若仅仅因为如此,神君憎恶御兽宗理所当然, 恨憎怨厌恶,都是御兽宗该担的因果, 没什么好说的。”
立于城前的神君未带一剑,也未带一人,冥冥之中的压迫却是庄旋有生以来前所未见。如果神君要杀他, 他带再多人也无用。
“可您对御兽宗的不喜, 却并非全由旧怨, ”庄旋慢慢道, “而是御兽宗本身。”
城门“清气”的积雪被风卷落。
红衣在雪中翻飞。
庄旋拂去肩上的雪:“您是神君,您曾一手建立神妖人共存的空桑, 哪怕不周传道后, 空桑崩塌, 神返天外,您大抵也还是想着仙妖共存, 重建空桑……”他笑笑,“诸多仙门中,再无比御兽宗更残忍的存在,也再无与您的愿景更截然相反的存在。”
奴化妖兽,强役城神。
御兽宗的存在,把一切还可以回避的伪装粉饰撕开,成了如今仙人与妖族最大的矛盾,也成了对神君过往最大的讥讽。
除了一开始的那一句笑问外,神君再没有流露一丝情绪。他只是平静地听庄旋说话,既没有反驳,也没有肯定,任由一句话比一句话更尖锐。那些刀剑般锋利的话语,仿佛悄无声息地落进古井里。
无波也无澜。
“石夷裔族现为西海海妖一脉,”神君语调不见喜怒,“十日之内,御兽宗护石夷神骨回族,自去向石夷裔族请罪。”
“神君有命,不敢有违。”庄旋见他不为重宝所动,也不为旧事所伤,索性也不再绕弯,终于单刀直入,“可血契一事,神君要御兽宗于一年中,废除已定之契,换取仙妖之盟如常召开,恕御兽宗实是难以从命。”
神君料到他会这么说,未见动怒:“太乙宗与巫族能令三十六岛静驻清洲,也能令三十六岛西出山关,与西海海妖两相夹击。”他腕骨伶仃,持伞立于风中,貌若少年,单薄消瘦,说出的话却令庄旋轻微色变。
“你,或是他人,不过是觉得,我的弱点是什么,一目了然。”神君微微抬眼,看不染凡尘的雪从空中飘落,“心念苍生,以定人间为己任,就不可能放纵仙妖厮杀,生灵涂炭,就不可能在大荒虎视眈眈下,坐观人间自起杀伐,不是么?”
庄旋面色阴晴不定。
一片冰棱晶枝格外美丽的雪花自半空旋落。神君伸手去接。
雪花倾斜落进他的掌心,不知是不是因为说话时带出的轻微气流,并没有静止,而是如立灯般,在他的掌上继续翻转,旋动。细小的冰棱折射出点点光芒,落进神君漆黑的眼眸。
“是。”
神君声音平静得近乎冷酷。
“我不会让人间自起杀伐,不会让大荒趁虚而入。但不令三十六岛与西海海妖攻打西洲,是止风波,令御兽宗更天换日也是止风波。”
“你……”庄旋心中惊骇,失声道,又很快反应过来,换了语调,“神君这话是什么意思。”
神君又微微笑了。
目光却是冷的。
“有旧朋曾经送我一句话,说是,至善至贤圣人,至悲至凄亲朋。这句话说得对又不对,我称不上什么至圣也算不得什么至贤,但亲也好,朋也好,已经都离散过一次。孑然一身是什么感受,我也知道了。”神君掌上雪花在旋转中渐渐消融,“神、妖、人,都没有我的容身之地。”
他转过身,重新撑开红纸伞。
“三世荒唐,亲友聚散。我还剩下什么?”
剩下一个荒瘴退,四野清。四极定,立人间的执念。那为了整个人间,让一洲一宗之人,再多恨他一些,又有什么?……恨他的,够多了,不在乎再多这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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