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年后。
大荒幽晦,在无日之地,神君拥住了坠落成魔的天道。
浅浅的星光蔓延,覆盖过漆黑的锁链,将所有凶戾森然的邪气笼罩其中,好似一层薄薄的纱,同时披在两人身上。四面的黑暗隐隐约约沸腾起来,似乎大荒中,其他一些存在察觉到了这一处的异样。
它们一位接一位地苏醒,一道接一道的意念迅速在污秽中展开,想要找出是什么人闯进幽冥。
恶鬼冰冷有力的双臂横过少年的脊背,把他牢牢藏在自己怀里,紧跟着,狠厉的杀意向四周扩散,就要去切断窥伺寻觅的视线。
仇薄灯抬头。
亲吻他,制止他。
以亿万计的星星光点在大荒中飞起,如数不清的萤虫汇聚在一起,形成一条流向人间的蜿蜒长河。
“阿洛,我们回家。”
第128章 点点灯花照天明
“一场不该熄灭的烛火, 十二年一万三千一百四十声爱我,四季轮回东奔西走时的舟车安所, 花开花落红泥小炉的酒约共酌……”仇薄灯一件件,一桩桩,斤斤计较地数落,说着说着,他忽然抵住恶鬼的额头,颤声问,“东洲的海, 西洲的河,全都要我一个人走,阿洛,你是怎么舍得的?”
月光冷魂魄, 恶鬼安静着。
两人的距离很近,却只有一道呼吸。
一个活着, 一个死去。
师巫洛垂落的眼睫像苍山的静雪,细细的,温暖的气流落到他脸上, 成了灼烫寒石的火。他半跪在软塌上, 一手按在木沿, 一手扣住仇薄灯的肩。
冰冷的唇落到仇薄灯的颈侧。
一点一点舔舐过血液滚烫的动脉, 依循死魂的本能在渴求活人温度,却又违背天性地收敛了刻骨寒意。
“娇……娇娇。”
师巫洛慢慢地念。
他惘然浑噩, 分不清一切, 唯有这个名字始终记得清清楚楚, 轻而易举地压制过一切身为恶鬼掠夺血肉活物的天性。于是留恋咽喉血管的亲吻,始终只是贪婪又珍视的亲吻, 清凌凌,好似草木气息。
舍不得。
舍不得,他的娇娇。
“我在。”
仇薄灯的指节一下屈起,一下子泛白。
险些洞穿心脏的利爪,刻进脊骨的伤痕……十二年大大小小的伤全回来了,他原本以为自己早已经无知无觉,可怎么简简单单一声“我在”,就忽然疼得难以忍受?
他的喉结上下滚动,有太多太多的话想说。
他想说……想说,阿洛,你知不知道,我去见了三十六岛,大家真真正正相亲相爱过,也彻彻底底不留余力地厮杀了……我不记得怎么开始,也不记得怎么结束,只记得药谷谷主熬的药好苦好苦,我不想喝,可我得活着。
想说,阿洛,我南下去了巫族,你不在那里,我不敢进去,只在白石崖上站了一会儿。
想说,阿洛,我找不到回空桑的路了。
……
想说的那么多。
最后却只能哽咽地问:
“前天我想去剪一支梅花,你怎么不陪我?”
说好的,从今以后不再让我一个人待着。
……可你怎么不陪我?
师巫洛痛苦地皱起眉。
记忆破碎错乱,他在浑噩中挣扎着,拼尽全力找不到一条清醒的出路。巨大的愤怒和巨大的疼痛交织在一起,他一把将仇薄灯按进怀里……他不知道是什么令这个人如此痛苦,只能下意识把这个人藏进怀里,凶狠地与世为敌。
森寒的杀气扫过。
从泼墨山水的银屏到悬挂于屋檐下的风铃,从被风吹弯的枯草到更远处冰湖边的古梅……一根细草,一条蛰虫没漏过,一整座天池山,一整座梅城,被忽如其来的阴冷气息震慑。
确认安全后,杀意才慢慢地收了回来。
师巫洛下巴抵着仇薄灯的发顶,属于成年男子有力的手臂将单薄的少年牢牢困在怀中,不留一丝余隙,就像可怖的白狼在露出獠牙和利爪成功震慑八方后,用尾巴将所有物圈在怀里。
是独占,也是保护。
仇薄灯手肘撑在师巫洛身上,费力起身,去看他。
白月笼罩下,刚动杀意的师巫洛身上黑衣泅出血色,转瞬间就成了一件殷红的血衣……他凭借本能,伪装出仇薄灯刚醒看到的形象,和以往一般无二的模样。可那只是个镜花水月的幻影。
血衣黑眸。
他已经坠为了恶鬼,
恶鬼慢慢抬手,去触碰仇薄灯的脸,在即将触及时,又忽然停了下来。月光下,他苍白的指尖缠绕挥不去的黑色雾气,与仇薄灯明净的肌肤形成鲜明对比。师巫洛低垂下眼睫,手指一节一点蜷缩了起来。
在他要收回手的时候,仇薄灯抓住了他。
房间静寂。
稍许。
仇薄灯低头,一点一点含住恶鬼冰冷的指节。湿润温柔的舌尖抵过指腹,抵过指根的关节。最后抵上掌心中断的命纹,轻轻地,缓缓地舔/舐,仿佛要把那一条线重新连上。蒙蒙的雾染上他的眉。
仇薄灯偏头,那一丝蒙蒙的黑雾流转在他的眉梢,成了一抹戏子眼角妩媚的墨。
“你可以弄脏我。”
他的声音很轻,好似有细如金砂的糖在碾磨。
“我允诺。”
下一刻,他被扯落。
双手被扣紧,按进暖衾中。
仇薄灯仰起头,看见师巫洛原本过分锋利的五官在死后越发具有侵/略/性,冷厉俊美……这是他自己招惹的恶鬼,是他自己亲手打开恶鬼克制欲/望的枷锁,他心甘情愿自受的罪。
白月照窗。
血衣如婚服。
恶鬼抽走仇薄灯束发的绯绫,漆黑的长发在他没有一点活人生气的指尖流过,散漫了绣有暗纹的蚕丝枕。红衣与血衣重叠在一起,不知触动了他什么记忆,于是他忽然偏头,屈指弹了一缕风,点燃了桌角的蜡烛。
明烛重燃。
亮得迷迷蒙蒙。
房间里黑雾弥漫,哪怕有烛光也依旧昏暗,银屏因先前杀气的爆发翻倒在地,屏风上的山水一半展开,一半沉没。一切都是黯淡的,唯独从软塌垂到地上的血衣和红衣艳丽得像在流淌。
这一幕如同斑驳的古画。
画的不再是书生奢望有妖乘月投怀的痴心妄想,而是靡艳到惊心动魄的艳妖与囚困他的恶鬼,以朱砂和浓墨描摹。他们在破庙荒坟里,在如故纸堆的往事里,在血气与冷戾里,相拥缠绵,撕咬亲吻。
苍白的是血,明媚的是梅。
矮案上,明烛融化的蜡凝成一串胭脂泪,蓦地里炸开一点灯花。
倏忽间照亮软塌。
仇薄灯仰起的脸半沉在火光里,他的喉结被微冷的牙齿抵住,致命的咽喉被舔舐着,逼迫眼尾流红,冶艳到真变成了吸魂夺魄的妖魅。
恶鬼向上吻少年的眉,碾磨狭长的眼尾。
——他好像隐约还记得,在这里本该有一片靡丽的绯红,像一片赤鱬展开的鱼尾,像一点盈盈欲坠的朱泪。
“你自己抹掉的,”仇薄灯咬着唇,断断续续,笑他,“现在找什么找?”
他的责怪一半假一半真,然而恶鬼却听不懂,只是低低地,轻轻地念“娇娇”,说话时,清凌凌的寒气散落在鬓角,散落在脸颊。仇薄灯心底尖锐的疼痛忽然就散了一半,另一半也只绵绵密密换了一种意味。
“算啦……不跟你计较。”
暖衾褶皱堆叠,被推散垂到塌沿。仇薄灯不得不伸手,抓住软塌边沿的细屏木,指节随闷哼屈起,指尖划过镂刻精致的屏木,留下浅浅的刻痕,一道一道,与古木的年轮重叠在一起。
是否在过往的十二年里,他也曾这样无意识地刻画过木轮,细数光阴?
风吹过。
屋檐下的排铃晃动起来,叮叮当当,震落了积雪。雪花被卷向天池边,与落下的红梅一起,忽上忽下,倒映在冰面白色的月牙中。
月已经升高了。
一只沾了薄汗的手够到立窗边,勉力推开半扇。皎洁的月光一下子倾斜进房间中,像一条从软塌前流过的河。推窗的少年手腕垂落到河中,肌肤比月光还要明净上三四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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