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腾半天,越理越乱。
好在师巫洛的头发不算太长,刚过后背蝴蝶骨一些,仇薄灯胡闹了大半会,一手将头发拢成一束,一手将腕上缠着的发带抽下来,缠了缠,勉强扎住。
扎好后,仇薄灯绕到师巫洛正对面。
他先前还说师巫洛敢挑刺就踹下水去,结果自己直接笑倒在船尾……这扎的都什么鬼啊!横散竖乱的,搭上师巫洛那张永远跟天下人欠他八百万的冷峻脸,就越发好笑了……那种感觉就像孤独的武士按刀寻仇,结果顶了个鸡窝出门。
他乐不可支。
师巫洛看着他笑,银灰色的眼眸里也浅浅地泛起了笑意。
“算了算了,不祸害你了。”
仇薄灯笑了一会,探身去抽发绳。
师巫洛握住他的手腕,不让他动。仇薄灯一巴掌打掉他的手,把发带抽下来,拍在他手里。
师巫洛一怔,这才发现仇薄灯给他换了条新发带。
“自己扎。”仇薄灯不看他,坐进船舱里,手肘横在船舷上,眺望远处海面上的月影,“酒呢?”
船舱中有一方矮案,上面摆了一白瓷坛,两个白玉杯。师巫洛揭开瓷坛,淡而幽冷的清香慢慢地沁开。他提起来慢慢注进玉杯里,斟自半满,递给仇薄灯。
仇薄灯接过酒杯,低头一看,发现与幽冷的香气相反,酒液如彤如霞,与凄迷的月辉一起盈在白润的圆玉杯里,让人想起天冬时在高山上盛开的红梅,孤独地于寒雪中冷艳灼华,又妖冶又素雅。
“它叫什么?”
仇薄灯纤长的手指环住玉杯,轻轻摇晃,看月光与红梅一起破碎。
“没有名字。”师巫洛说。
仇薄灯慢慢地抿酒,师巫洛看着他,不知道他会不会喜欢这坛酒。师巫洛自己很少喝酒,他是个一杯倒,再好的酒如果喝的人什么都品不出来就醉了,那也没用。他其实不懂酒,所以在回请仇薄灯的时候,才会那么茫然,不知道该选什么。
天底下美酒佳酿数不胜数,最后他带来最籍籍无名的酒。
可仇薄灯没有说它是好是坏,也没有说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只是饮尽斟杯,复饮尽。
“就叫‘浮灯’吧。”
他终于回头,月光镀过他的眼眸,清澈如镜。
师巫洛分不清他是醉还是醒,依稀觉得他应该是喜欢的,便松了口气,也给自己倒了一杯。仇薄灯执杯趴在船舷上,看他慢慢地饮酒,忽然就拘起一捧海水泼向他。师巫洛茫然地抬头看他,水珠从垂落的头发上滴下。
仇薄灯笑着跃起,立在船尾。
“走。”
他一挥袍袖,将桌上的酒整坛卷走,提酒走了两步,立在船尾最末梢的尖端上。
“我们去沧水尽头,我们去明月中间。”
海风吹得仇薄灯的广袖彤霞般漫漫卷卷,天高而远海广而深。师巫洛瞳孔印出他的黑发,他的红衣,他嫣然明艳的笑颜。
去水的尽头,去天的边沿。
去只有他们的人间分界线。
孤舟如弦,在辽阔的海面留下一条长长的白痕。潮头被破开,静水被分开,有少年立舟头,迎风而饮酒,有男子坐舟中,叩弦而清歌。
沧溟一渡间。
如墨般的海面上出现了一轮巨大的白月,扁舟与月影越来越近,站在船尾的仇薄灯将空了的酒坛一掷,纵身跃起,师巫洛猛地起身,又停住。
扁舟止住,与月影的轮廓相接。
仇薄灯停在水面。
“遂古之古,何以初兮?
“太上之上,何以尊兮?”
仇薄灯如鹤旋身,伶仃肩骨贴水而过,腰束曼展,大袖回旋,如刀挥洒出新血的浑圆,海水在他足下静如银镜。他绕身回环,身如曼珠沙华之极盛,发若浓墨高滴之展旌。
“鸿蒙未辟,何以明兮。
“四极未立,何以辨兮?”
他一扬臂,华袖高高抛向天空中的白月,衣袂在半空炸开纷纷扬扬一片艳彩,又落成一片忽然淡去的飞霞。他在万千月辉中起身,忽如射燕,忽如徊雀。他以一整轮巨大的白月为舞台,在这沧溟尽头高歌起舞。
“洲屿何足,隅隈何数?”
“明辉何足,幽晦何数?”
他愤愤而歌,慷慨而激昂,于是问天之歌便叱咤如鼓点。
“天高几丈,路长几里?”
“地厚几丈,乡广几里?”
他凄凄而歌,迷蒙而彷徨,于是问天之歌便如无望的旅人。
世上再无张扬至此的舞者,也再无灿然至此的舞蹈。
俯仰往来,绰约时如静月花开,睥睨时如炽火澎湃。起伏舒卷,漫缓如罗衣沉潭,急节如瑰云没日。
一问便是一万年,一眼便是一万言。
观者只一人。
师巫洛站在船上,那么多的悲伤那么多的愤怒在他的胸中翻涌,像万千的赤火,也像万千的锋仞。他泫然欲泣,不能言语,怕一开口就涌出那些不该说的话,不能行动,怕一抬手就要把人死死地捆在怀里,不论如何都再不松开。
管它瘴月几何,管它群星几多。
他只要他好好的。
“醉归何处?”
仇薄灯的歌声渐轻渐渺,广袖簌簌而落,他静静地站在月影正中间,目光那么地迷茫,瞳孔那么地空旷。歌声已经低如呢喃。
红衣立白月。
“何处……”
葬骨?
他没有问完。
仇薄灯向后仰倒在如冰如镜的海面,十指被人紧紧地扣住了。扣住他手的人,右腕上扣着一枚与他左腕一模一样的夔龙镯,两枚暗金的镯子碰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微冷泛寒的唇覆了上来。
微冷的与炽热的。
玄黑的与朱红的。
仓皇而笨拙,癫狂而青涩,红衣与黑袖融在一起,他们的呼吸揉在一起。身下是明月,身上还是明月,他们像在海面,像在水线,像在天边,像在月间。
“阿洛。”
仇薄灯呢喃。
他真的醉了,醉后的他才是真的。
“你要接住我。”
我一直在下坠,你能不能接住我?
第52章 绕腕双跳脱
“接住了。”
仇薄灯仰起头, 深黑的瞳孔印出撑起身的师巫洛。他银灰色的眼睛像冰湖,能把人影清清楚楚地倒影出来。白月高悬在他背后, 年轻男子的身体消瘦而不单薄,投下的阴影能将人整个地笼罩。
笼住,接住,抓住。
“就这么说好了。”
仇薄灯笑起来,笑得浑身乱颤,衣襟半散,红衣簇着新雪般的肩头, 一节锁骨沁满冷汗。
“别骗我。”
师巫洛一把拉起他,将人死死按进怀里。
仇薄灯在他怀里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笑得浑身颤栗,颤栗里每一节骨头每一块血肉都在泛起让人发疯的疼意。
疼得越狠, 他笑得越疯。
黑潮冲天而起。
源源不断的黑雾从仇薄灯的衣上涌出,无数厉鬼无数怨毒无数不甘冲破了禁锢它们的皮囊, 狂笑狂嚎。它们冲出月影的束缚,原先还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的沧溟刹那沸腾,风吼海啸, 怒涛化作恶鬼, 倒卷向天空的明月。
修罗地狱般的景象里, 只有师巫洛与仇薄灯待的这一小片海面是静的。
这种静岌岌可危。
仇薄灯一口咬在师巫洛的肩上。
他咬得又凶又恨, 牙齿透过衣衫,咬进血肉。衣下的肌肉劲瘦结实, 堵住了几乎要涌出口的绝望呼喊:
爱我啊!
救我。
师巫洛一手横过他的后背, 把人压得更紧, 更密不可分,腾出右手重新抓住他又冷又硬的左手。仇薄灯的手攥得关节森然发白, 血从指缝里渗出来。师巫洛用力分开,将自己的手指与他的手指相扣,指节烙着指节,皮肉碾着皮肉,不留余隙。
仇薄灯没有一丝血色的手指蜷缩,在他手背上留下长长的血痕。
咔嚓咔嚓。
一连串密集的金属细鳞碰撞声,两人手腕上的夔龙镯活了过来。夔龙伸展身体,师巫洛腕上的咬住仇薄灯腕上的。两组夔龙交错,如一条扭曲衔尾的长蛇,将两人的手腕锁在一起,密不可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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