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君、银龙、妖族、御兽宗长老……
所有人都身处光柱中间。
处于三层群峰废墟中间的西海海妖只觉一股极端可怕却也极端不稳定的力量从脚下的海水中缓缓升起,寒荒大妖女薎神色骤变。
“疯子!”她脱口而出。
天楔!
庄旋启动了天楔!他在血祭没有完全完成的情况下,强行启动了天楔!
会死。
除去神君、天道、怀宁君以及寥寥数员外,在场的全会死!甚至整个西洲北部的飞鸟走兽,城池众生也都会死!
为什么启动天楔一定需要血祭?为什么启动天楔需要的血迹恐怖到令人战栗?
因为混沌未分。
因为周髀定天的模型下,十二洲的天地牵一发而动全身。
混沌未分,人间边陲的地壳腐烂薄脆,承载不起天柱的重量,所以需要天楔协助承载。如果任何一枚天楔贸然起初贸然消失,倚仗它作为平衡的那一极天柱会立刻倒塌!人间的苍穹也会立刻跟着崩塌,紧接着其他三方天柱,会被牵扯着倾斜。
所谓的“血祭”,就是为了在更移天楔时,造出这么一枚临时的天楔。
相当于,用无数生灵的尸骨,来生生背负起天地震动时的可怖力量。用无数根新的脊梁,来代替旧的天楔,承载起十二洲的苍穹旋转,十二洲的厚土拉伸,牵一而发而动全身可怖的力量。
血祭未成,便起出天楔,临时用来替代的天楔的力量不足以承载人间。
那将是一场倾覆,一场血难。
……还不明白么?
怀宁君遥遥望着立于银龙龙首上的白发神君。
唯一的能够结束一切的办法,就是重更天楔。可漫长的仇恨,争执,怨怼过后,人、妖与神,已经再也不可能相亲相爱了,再也不可能无尘无埃了。血祸铸成了仇恨,仇恨促生血祸,回不了头,就只能向前走。
只有一场厮杀,一场劫祸。
用人与妖与神的血和骨,来重铸这天地。
衣袖飘摇,怀宁君神色平静得近乎悲哀。
……就算你是神君,就算你可以像当初一样碎骨载天,可以制止眼下这场仙妖相杀,苍生祸劫的惨剧,但那又有什么用呢?只会让人间在死刑的泥沼里慢慢下沉,永远无法终止,这是无法改变。
这是破不了的局,解不开的题。
人间早已浸透仇恨的血。
恶念是一切的本真。
“小人又如何?罪人又如何?弱肉强食!死生自取!”
庄旋在笑,展臂仰面,放声大笑。
笑声中,惨叫接二连三地响起。
一位位御兽宗长老带着不敢置信的神情被冷蓝的阵光贯穿胸膛,惨死当场。
御兽主宗就此覆灭。
千万人的祝告声、祭歌声汇聚在一起,从光阵中传出,一枚枚西洲城祝印悄然浮现,光映阵纹……如果有人,有足够的耐心,将十二洲洲城的城祝印印纹全部描绘下来,拼凑在一起,他就能够得到一幅再完成不过的十二洲气脉图。
城祝印,不仅仅是城祝与城神沟通的灵器,更是落于人间棋局的棋子。
城池之气,上升为星。
天柱、天楔、空桑,是周髀定天模型的主干。城池是依托它们而生的筋脉,是围绕日月而行从星辰。可某些时候,如果强行抓住交错的点,未尝不能反过来,牵引动整个模型中最关键的支柱。
“我罪滔天,尔罪滔天,他罪滔天……孰能无罪,孰可称悲?”
庄旋脸庞已经被血管攀爬覆盖,这个平生最痛恨妖族异兽的人,正在被龙丹吞噬,到头来反成为了神龙复生的载体躯壳。神君能够召起银龙的龙躯,却召不走银龙的内丹,因为它早被庄旋与天楔大阵相融一体。
海面震动,异浪丛生。
西海海妖们聚集在一起,白森森的骨矛对准了神君……血祭未成,御兽宗已覆没,还有谁能来做这最后欠缺的祭品?尽管骨矛还未离弦,但昔日的信任早已荡然无存。
万载相逢,白首故人。
旧友新仇。
咚、咚、咚。
血管,皮肉,像藤蔓一样蔓延,将庄旋逐渐蚕食包裹。
他却依旧在笑。
“我欲更天,君欲更天!”他张开双臂,任由血管蔓延覆盖。他要逼神君出手,杀人亦或者杀妖……不论是用哪一种方法,今天这场祭祀一定要有个结果,“来!来!”庄旋放声狂笑,“请君更天!”
光柱冲天而起。
海上浮岛。
牧狄身形猛然一动,又猛然停住。
光柱冲天的一瞬,师巫洛握刀向前。没有人会怀疑,他会毫不犹豫地让十二洲血流成河……他是早就坠魔了的天道,是早就憎恨苍生的人间,杀人亦或者杀妖,对他来说没有任何区别,没有任何值得迟疑的。
但他被拦下了。
他的手被神君轻轻握住。
冷雨冲刷神君的白发,发梢的污血被晕开,一滴一滴,落在肩膀上。
神君低垂眼睫,提剑向前。
血衣飘摇。
第三剑,再次轰然落下。
剑光淹没大阵。
人间十二洲,忽然同时惊雷炸响。
无数座城池冥冥中的流火刹那泯灭,转瞬间,百万枯骨,百万冤魂……十二洲大地上,所有铭刻神君往事的石碑雕刻刹那破碎,所有记载云中白衣的典籍史书化作烟灰。
从前种种,恩情庇佑,万载以来,苦苦支撑。
烟消云散。
一剑断平生。
第167章 龙起西洲
天黑只在一瞬之间。
十二洲如归混沌, 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日、月、星辰仿佛一下子全消失了。只听得见, 头顶昊宇闷雷滚动,轰震如山崩。诡异的现象顿时让所有生灵陷入了恐慌——距离类似的情况出现,才刚刚过去十二年!
所有活着的生灵,但凡稍有灵智,就会清晰地记得当时那种天地欲催,将被碾碎的可怖感觉。
清洲,枎城。
柳阿纫点起灯, 让管事照看好柳家大院,便不顾劝阻,匆匆赶往城祝司。
风声很大,雷鸣不歇。
神枎有几枝侧干, 上次历劫后,还没恢复过来, 全靠祝师们搭起的架子撑着。她担心支架被刮倒,银枎树干失去支撑,就会折断裂开。
刚一出门, 柳阿纫就被风沙刮得目难视物。
瘴雾自八方压来, 城池里, 人们燃起的灯火在这种吞噬一切的漆黑面前, 格外单薄微弱。柳阿纫以袖掩面,顶风向前, 时不时听见市井街巷里, 哪户人家的门扉荆窗被刮开, 撞在墙壁上,在巨大的“哐”一声里, 一户灯火随之熄灭。
小孩受惊的哭声立刻响起。
又尖又锐。
还没传出多远,就连同大人的劝哄,被风扯得七零八碎。
柳阿纫心下焦急,步伐越发快了一些。不知怎的,总有一股难以形容的不安沉甸甸地压在她心头,比十二年前来得更加强烈,更加叫人惶恐。仿佛冥冥中,有什么正要发生……到底是怎么了?
惶急间,笼罩枎城的苍苍木冠一起卷动起来。
如雪如纱的广冠海潮一样翻涌,大团大团的银光,连枝带叶,砸在枎城高高低低的房屋上,噼里啪啦,在风雷之夜,迫切地唤所有人起来,迫切地呼喊所有人去保护什么。以往它总是如慈母般温柔,此时此刻,却焦急得仿佛一个全力嘶喊的哑巴……
……快一点。
快一点,再快一点……
要来不及了……
巨大的恐慌从熟悉的方向传来,淹没了接任城祝的柳阿纫,淹没了城祝司的所有祝师祝女,甚至淹没了整座城的所有人……世上几乎没有人会相信,一棵树,竟然会有这么强烈的不安和悲伤。
灯笼被风吹灭了。
柳阿纫顾不上重新点燃,直接丢掉风灯,朝银枎催促的风向狂奔。
隐约的,她觉得那个方向有些熟悉。
那是……
苍穹惊雷炸响,闪电划过,短暂地照亮了枎城,照亮了神枎催她去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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