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妖会盟之前,血契不会再存于世。”
经过城门时,“清气满乾坤”城匾的堆雪落下了一些,落在伞面。
簌簌有声。
“我听说三十六岛的群妖之首,牧狄大人前不久也到了西洲。”庄旋在后面忽然开口道。“……神君与牧狄大人十二年未见,重逢之时,想来有不少话相谈。如今庄某,斗胆请神君听一个小故事。”
尽管神君没有回头,庄旋依旧欠了欠身。
“不是什么辛秘,也不是什么传奇,只是件很简单的小事,不会叨扰神君太久。”
红伞红衣停在城门下。
得到允许后,庄旋没有直接开口。他深呼吸了一下,吐出一口气,摸索着,从袖中找出根旧烟斗,没有点燃,只是握在手中:“西洲北地有座冰城,不算什么大城,小小的,人口不过千户。以种洗草磨石为生。后来,一群途经此地的赤象撞破了城墙,横穿过街道。象高十丈有余,遇墙墙塌,逢屋屋倒。”
积雪纷飞。
大如小山的象投下一片阴影,从街道的这头笼罩到街道的那头。巨象一步一步,向前迈出,每走一步,地面就出现一个数丈深的陷坑。男男女女哭着,叫着,拼尽全力地在风雪中狂奔。年迈的老人挣开儿女的手,让他们自己跑……轰隆轰隆……
隆隆声里,前一天还说说笑笑的人,就成了深坑里一小团暗红的污渍。
赤象们从北墙撞入,斜穿过整座城。
它们对凡人或许也没有什么恶意,它们不以凡人为食,它们只是路过而已。
路过……
而已。
还未长大的孩子,努力奔跑的大人,庞然的阴影与地面的陷坑……白茫茫中,废墟尸体横陈,鲜红的血向外弥开,又被封冻。
“千户之城,在象迁之后,仅余百户。此前百年千年,象群皆沿东绕川而行,人与象相安无事。谁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年象群忽然改变了路线。若象因循旧路,人城无恙,可如果象群像那一年一样不愿意走原来的迁移路线呢?百户千户的性命,就要由象群更不更路途来决定吗?知剑悬于顶,却要寄希望于它不坠落?”
庄旋一指退后的队伍。
“神君见到这些犸象和驳豹了么?”
“若无血契的制约,御兽宗又该拿什么来保证它们不伤城民?!”他短促地笑了一声,“可我御兽宗亦非大罪大奸之徒。”
“不周传道之时,西洲仅有大城不过十数,小城未过三百。如今,御兽宗治下的西洲共有大城三百八十二,小城三千六百七十三,城周又各有散乡不计其数。可诸多仙门历年攻伐不休,我御兽虽结血契,驱役群妖,却是最少参与杀伐之宗。”庄旋双手垂于身侧,“是,御兽宗是有做过不少错事,例如百弓庄一案,例如有人私掠鲸群。一洲大城数百,小城千万,宗门门人更是不计其数,树庞自多杂枝,御兽宗门人一旦数目至此,出现腌臜杂事,实为必然。”
“若您只是要我们清正山门,庄某未尝不可效一回左梁诗左阁主。可您现在要的,却不是我们清正山门,而是要我们……
“自毁山门啊!”
垂于身侧的手微微颤抖,庄旋定了定神,压下过于激动的情绪。
城门下,神君终于开口。
“血契的原身是什么,你们御兽宗应该比我更清楚才是。”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说不出的讥讽。
厉风冷峭。
“神君,现在说往事如何,已经没用了。”庄旋没有辩驳神君的话,他只是看着梅城上“清气满乾坤”这五个字,“血契成于几万年前,错也好,对也好,时至今日,已经没有办法回头了。如今西洲多少戾妖,多少恶怪,一旦血契解除,它们会如何对待御兽宗弟子?或许您的威严,可以震慑住绝大部分的妖族……可仇恨深重,是无法解除的。”
顿了顿,他轻声问。
“否则,您又何必遣巫族与太乙制约三十六岛呢?”
神君没有回答。
庄旋后退了一步,恢复了平静:“仙门不是当初的仙门,妖族也不是当初的妖族,您心里比谁都清楚,不是么?您是通天彻地的神君,一手锤炼了如今的十二洲,可便是您也无法制止,我们只是凡夫俗子,又能怎么办?”
分歧已铸成,过往不可追。
一旦走散,就再也不可能回到最初,一如最开始的空桑,一如神君与三十六岛。
一如如今的御兽宗。
神君站在城门下,没有说话。
庄旋捡起地上的佩剑,推剑入鞘。刚刚被他亲手诛杀的几位长老尸体已经被雪埋了大半,他的视线在血亲兄弟的脸庞上短暂地停留了一下,又移开。一挥袍袖,将几具尸体送到远离城墙的荒野。
“神君的意思,我明白了。”他直起身,提佩剑站在风雪中,客客气气道,“顾长老一事,会给石夷族裔一个交代,但血契之事,兹系重大,庄某一人无法擅作回复,还需召集宗内各位长老,一同商量。”
“十日,巫罗入西洲。半月,太乙入西洲。”
庄旋握紧剑柄,又松开。他没有说话,一步步走向,等候在远处的队伍。走出数步,他忽然停下,低低地,自嘲地笑了一声,问:
“神君,那我们御兽宗到底算什么?”
神授圣贤以道,圣贤传道天下,是故修士以护苍生为己任……御兽宗立于西洲万载,历代弟子奋力至今,换取州城散于大地点点,不算护苍生,算什么呢?
话落下,庄旋大踏步离去,仿佛要把这个问题远远甩在身后。
赤象与驳豹重新奔驰起来,一行人消失在茫茫的夜色里,连梅城未踏入一步。
“阿洛,你听他们都在问自己算什么?”神君仰首,“那我又算什么?”
城门上,红木刻黑字,不知是出自哪位大家之手,笔力遒劲:
清气满乾坤。
…………………………………………
西洲的风来自北方的古海,是厉风,干得吓人,冬天的时候,风一大能把人刮出裂痕来,就差把人脑浆子一并吹干。越靠近古海,风越恐怖,到了古海海上,这风就直接能把修为低的人剔骨刮肉。
啪。
刻了阵法的琉璃灯罩也耐不住厉风,“咔嚓”一声,碎了,掉在地上。
“二十两银子!”
守在灯边的御兽宗年轻弟子小小地“啊”了一声,心疼极了。他一边倒吸冷气,一边慌张去追滚地被吹远了的火精。后边的师兄喊他回来,别乱跑。就这么一刹的功夫,火精就被厉风刮出了三四里地。
年轻弟子在宗门内御剑术不错,向来在比赛中拔得头筹,眼下一踩剑,却被厉风刮着,撞到一块玄冰上去,撞得七晕八素间,被人揪住衣领,拖着就往驻扎地走。
“你找死啊!”师姐脾气暴躁,一边拖,一边骂,“冬至一过,便是厉风最强的时候,出驻扎地,被卷到冰缝都还算好的,要是遇上冰山相撞,除了顾长老,谁也救不了你。”
“对不起对不起……”年轻弟子忙不迭地道歉。
师姐把他扔回一群人的驻地重新坐下,瞪了他一眼,把自己取暖的火精铜灯移过去一些。
“师姐,我们还要在这里待多久啊?”年轻弟子感觉自己被冻僵的手经脉终于活络了,灵气又重新流动,忍不住问,“该不会……今年不能回去了吧?”
他们是御兽宗驻扎在古海上的守川弟子。原本的任务是,冰季一到,就吹响召鲸号,指引鲸群破冰。等“海上百川”对西洲峡湾诸多城池的威胁解除,航道无恙,就可以回宗门修整。但今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变故,入冬之后,鲸群明明到了,却不肯出现在他们面前。
这一反常现象,让守川的执事和弟子们心中隐隐有种不安。
不安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越来越严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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