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惧、后悔、不甘……
百般杂念还未一一掠过,就听见身边传来了一道吐骨头的“噗”声。
一根肉被剔得干干净净的鸡骨头擦着清昙佛子的脸颊飞出,迎上毕阿掷来的长//枪。枪尖与鸡腿骨碰撞,以碰撞点为中心,炸开一圈圈无形的气爆涟漪,声如闷雷。紧接着,一枪一骨头,各自向后崩飞,打了个旋,原路退回。
啪。
不渡和尚抄起一个碟子,一竖,倒飞回来的鸡腿骨正中碟心。
“……呼……呼。”清昙佛子踉跄倒退两步,身上白气蒸腾,硬生生是在这酷寒无比的西洲冰季里出了一身大汗。刚刚那一瞬间,他是真的以为自己要死了。一口气缓过来,清昙佛子紧紧握住明净子站直身。
金楼白玉船阻挡瘴雾的梵净光墙上涟漪缓缓消失。
刚站直身的清昙佛子怔了一下。
一个疑惑划过脑海:
显然,金楼白玉船能够挡住瘴雾,以毕阿为首的妖魔却未必没有办法突破它。
……那它们为什么没有动手?为什么要无声无息地待在梵净光墙外?
“不好!”清昙佛子视线扫过血肉纷飞,混乱如八寒地狱的城门,骤然醒悟,脱口道,“师叔!它们是在等!”
毕阿的四面相里“悲集”、“憎恚”和“怒猊”,能够放大人心中的恐惧、绝望、憎恨和愤怒。而在瘴雾袭来地尸破土的压迫下,经历千里跋涉逃到这里的难民,本身就已经濒临极限,甚至不需要祂做太多,随意放大一两个人心中的绝望愤怒,就够把混乱的人群一起点燃。
所谓“人心如鬼”,莫过于此。
假若佛宗山海阁不舍弃这些难民,荒侍邪魔就可以在他们为此焦头烂额,疲惫不堪的时候,发动进攻。
假若他们舍弃难民,数以万计的难民一旦被妖魔杀死,那么梅城北城门外会立刻多出数以万计的活尸恶鬼!
“普渡师叔。”
清昙急急忙忙回头。
不渡和尚曲着右膝,倚靠画楼歇山正脊右侧斜飞出的雕花角,半跌半侧,敞开衣襟,斜躺在屋顶,喝得醉薰薰,赤/裸的胸膛上滴满汤汁和烈酒。灰色的僧袖掠过一盘漂浮三两残骨的肉汤,抓起一根冷透了的鸡腿。
他像是完全没听见底下的哀嚎,自顾自地喝酒吃肉,一副天塌下来也别打扰他潇洒的架势。
“贪……贪事、贪见、贪贪、贪悭、贪盖……[1]”
鸡鸭牛羊的骨头,横七竖八,丢了一琉璃顶,酒坛子更是碎得到处都是。要是左月生看到不渡和尚这么糟踏自己心爱的宝船,铁定跳起来跟他玩命。
“普渡师叔,普渡师叔!快醒醒,别喝了!想想办法啊!”清昙佛子一边掌控金楼白玉舟,一边着急地喊他,“别喝了!!!”
““贪恶行……贪子息……贪亲友……贪资具……贪、贪……嗝……[2]”
不渡和尚对他焦急的喊声充耳不闻,打了个饱嗝,口鼻处冒出刚刚灌下去的酒液,
然后将咬住鸡腿肉,一扯,一呸。
噗。
一根鸡骨头吐到清昙佛子脚边,几乎就把刚刚那一鸡腿骨丢出来的敬佩给一并儿吐掉了。
“普渡师叔!”
清昙佛子劈手去抢不渡和尚手中的酒坛子。
这都什么时候了?!
还喝!!
“嗝……”
不渡和尚将酒坛子朝天上抛起,自己醉醺醺地一钻,跟个泥鳅一样,从清昙佛子胳膊底下钻出去,歪歪斜斜地在金楼阁顶站定,一把接住掉下来的酒坛,呼啦扯开坛口的塞子,一仰脖子。
哗啦。
三斤打底的烧刀酒瀑布般落下,一滴不剩,全落进不渡和尚大张的嘴巴里。
清昙佛子气极,眼见不渡和尚疯疯癫癫,置若罔闻,而底下梅城城头的佛宗同门不得不一边念经一边斩杀地尸,局势快要彻底失。他一咬牙,手一翻,掌控金楼白玉船的悬印出现在掌心中,就要启动某个机关。
手刚伸出,肩膀就被一只手按住了。
力道大得清昙佛子险些惨叫出声。
“急什么?出家人这点定力都没有?”
不渡和尚终于睁开眼。懒洋洋地问。
“可是……”
清昙佛子还想说什么。
不渡和尚将空酒坛随意一丢,把这手的油也一并擦到自己这个便宜师侄的僧衣上,然后越过他,踩着青金琉璃瓦向前走。
瘴雾里,毕阿蛇尾轻轻拍打地面,四面相中的“憎恚”冷冷盯住他。
不渡和尚捻动佛珠。
他的目光仿佛透过虚空,看到了更远更远的地方——相观众生,观过去,观现在,观未来,观凡人,观妖魔,观四方。佛宗圣莲池中诞生的净魄,目生而张,能观四方。是天生修炼相观众生的好苗子,也是天生的佛门圣子。
无父无母,六根清净。
“……可这世上,何来真正清净之人?”无尘禅师摸着徒弟的脑袋,叹气,“你生来无父无母无牵无挂,从一开始就跟红尘没有一点干系,又怎么能懂红尘是什么?世人是什么?若连红尘是什么,世人是什么都不懂,又谈何渡世济人?”
去吧。
师父第一次送他下山。
先去看看什么是红尘。
他下山了。
相观众生之下,知往昔,知未来,未到大成,却看不了现在。
他也终于明了了师父为何说,他此前虽可观众生,却观不懂众生。当一个人的眼睛,看得见过去,照得出未来,他反总因此看不清现在。为此,他在初下山时,吃了不少苦头,要么因一个人过去犯的错误,而武断否定他的当下,要么因为一个人未来的虚影,错以为他而今是个好人。以至于闹出了个不少荒唐笑话,最后竟不该如何判断,何人该渡,何人不该渡想,险些失去对菩提明净子的掌控。
富者贵,贫者贱。强者尊,弱者卑。黑者白,白者黑……红尘为何会是这样一种面貌?这样的红尘,又有什么用?
佛陀到底能渡谁,大慈大悲,又是什么个大悲法?
种种困惑,在涌洲的风雨夜爆发。
天生清净的圣莲池子披发成佛,有了心魔。
血衣净佛门,白骨做菩提。
面对他后来做的种种事情,自凶犁土丘赶回来为他辩护的师父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第二次送他下山。
……普渡众生……若你见的是如烛南仙人两相护的一面,那便是要舍身镇魔也是容易的。可若所见是世人厮杀争执,丑陋不堪的一面,那便是为他们念一卷《静心经》都是难的。而普度众生,难就难在这里,在你见过,世人的种种贪婪丑陋之后,你还愿不愿意引渡他们。愿意与不愿意就在一念之间。
……而这一念,就是菩提。
佛陀低首一菩提。
不渡和尚踩在如飞燕高扬的螳螂勾头上,挂在手腕上的白骨佛珠随风碰撞。
他垂首看底下八寒地狱般的景象:扭曲在一起的“人”,兽一样向上爬。你拉我,我拉你,唯恐别人先一步逃出生天,最后扭打着一起坠落……炸开的头颅就像佛说的末世来时,大地上盛开的业火红莲。
活着的人,渴望活得更久。
死去的人,渴望重新活过来。
生者贪生,死者亦贪生。
“有也贪,无也贪,贪尽金银贪悲欢。佛也贪,魔也贪,贪尽千秋贪万山,”不渡和尚似问似唱,似悲悯,似讥讽。“贪尽酒肉贪说禅,贪尽死生贪妄断……贪贪贪,几时贪尽几时还?”
天神的贪婪葬送了空桑,葬送了原本能够成功的周髀定天。百氏的贪婪,葬送了日月之轨的公正。仙门的贪婪,葬送了仙妖和解的希望。
“师父啊……”不渡和尚喃喃,“寂灭是菩提[4],可是我心忿忿难平息啊。”
淡淡的七彩琉璃光自里向外,从不渡和尚身体中浮现出。瘴雾外,一直冷冷观察,按兵不动的毕阿魔神色忽变,不再等待看一出“进退维谷”的好戏,直接下令:“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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