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者是屠夫,后者是懦夫。
而他们呢?
……他们是罪徒。
一张写满字的纸被扬到左月生脚下,是不知哪个书庄哪个文人,在这些日子,引经据典,痛心难民之死的言语。
左月生看也没看,直接从纸上踩了过去。
风势渐大,卷着黑烟,层层而上。
城池外,岩浆横扫瘴雾,将诸多死魂野鬼灼成灰飞,撞在了金楼白玉船释放出的结界上。刹时,声如江沸,火星四起。与此同时,天池山方向,八十一座高炉,同时轰鸣。
左月生停住脚步,抬头看向天池山。
……………………………………………
天池山顶,明堂之中。
又一个至关重要的上滑轴被推到正确的位置,明堂中横梁立柱不断变化,开错铆合,赤金色虚顶的“黄画图”旋转,与缥碧色实顶的“青画图”重叠出日月星辰的轨迹。九室十二堂的穹顶上,大半星辰已经运转到预定的位置,环绕正中的日月。
就在北葛子晋要校准下一洲星辰的时候,悬浮在半空中的“太史法象盘”忽然剧烈地震动了起来。
盘中象征日月的金银圆珠跳动不休,紧接着,崩飞向四周。
“怎么了?!”老天工大惊,急声问道。
“法象错乱,日月失控……”
其他历师脸色陡变。
他们虽然不太熟悉这件空桑太虞氏秘藏的历器,但对天象对应征兆的理解,要比老天工这种门外汉高得多。
话音刚落,原本水平悬浮在半空中的矩形法象盘无规则地旋转晃动了起来。
盘中飞沙走石,原本精致清楚的十二洲版图瞬间变得一团混乱。盘中部,发出了令人惶恐不安的石裂之声。
“中钧……”北葛子晋失声,“中钧不定!”
太史法象盘,是一件冥冥之中,与人间相对应的历器。一如鬼谷代代相传的“推星盘”一样,一定程度上,太史法象盘能够反映,并推算预测十二洲的天文地理变化。“南疆地震,消息未出,而中洲知焉”便是由来于此。
如今,太史法象盘的变化,说明它失去了悬浮时保持稳定不动的重心。
相对应的,就是人间十二洲的中钧,出现了动荡!
人间十二洲的中钧在哪?
——空桑。
在整个人间版图上,空桑居于其最中央,是周髀定天的模型下,名副其实的“中钧”之地。
但现在,这个至关重要的中钧之地,出现了异变。
北葛子晋的脸色一下子灰白如土,原本要校正下一颗星辰的手定格在半空中,如遭重创,好似成了个死人。
……他们,他们低估了大荒。
又或者说,他们低估了过往万年,人间自己造下来的苦果。
万年间百氏一点一点私更天轨,仙门或为大局,或为小利,不加问责的恶果,在今天彻底呈现在所有人眼前。
——原本,作为中钧之地的空桑,能够在龙首动,群山迁的天地剧变下,保持稳定。
中钧定,四方定。
可是,过去万载,空桑百氏却私更了天楔。
私更一次两次的天轨,表面上的影响,不过是一城一池的兴亡盛衰。可实际上,日月移动,天轨错乱,四/方之风跟着错乱,带起的是整个十二洲的地形在万年间潜移默化地更改!洲屿边缘受异变的海潮影响,不断破碎,洲屿内部,高川成低谷,沟壑成内湖……今日一砂,明日一石……
十二洲的受力平衡就这么被更改了。
更为致命的是,空桑百氏为利农耕,曾经大举以神力进行过数次的“平荒”运动。
所谓的“平荒”,平的并非大荒的“荒”,而是荒野的“荒”。
空桑沃野千里,良田万顷,耕耘垦殖,其农收天成,为十二洲之最。在这基础上,逐渐演变成了天下的文化与经济中心,与其在地理的“中钧”位置相匹配。由此,空桑百氏“放牧天下”的野心才一发不可收拾。
然而,在更早之前,空桑所在的地方,并非全然沃野一片。
如果对比一下太古的地图和今天的地图,就会发现,人们口中的“空桑”比太古时期的“空桑”,面积翻了不止十倍。只有古空桑所在地区,是一片平原,其余诸地,多穷山高原。之所以会演化成如今的局势,是在中古晚期,空桑人口激增,百氏有感于地狭人稠,便提出了“平荒”计划:
将空桑附近的地方削平,逢山移山,遇沟填沟。
这么一翻大刀阔斧的动作下来,空桑平原向汤谷以南和以西,扩张了不止两倍。
中洲天府诞生了。
可是,原先的千里沃野,之所以会是平原,是因为承载扶桑与日月之重,深处的土层坚硬无比。后来,百氏新辟的这些“沃野”,根本无法与之相比。
薄弱如此的中洲,怎么担当得起定鼎十二洲的重任?!!
“……中钧不定,”北葛子晋甚至听不到自己在说什么,只觉得天旋地转,“中钧不定,何以更天?”
他残喘于世,为的不过是……不过是想着,神君更天,四极立八方定,他能在这其中尽一份力,以此来挽回一点空桑百氏这么多年造成的罪孽。可眼下,却像是被人当头敲了一记闷棍。
做错的,就是做错的。
挽回不了,弥补不了。
北葛子晋一口血喷洒在地,整个人顿时万念俱灰,好似行尸走肉一般。
竟已了无生意。
“还没死呢,嚎什么丧?!”
有人揪起他的衣领,一耳光狠狠将他抽醒。
“继续。”
“没办法继续!”北葛子晋目光空洞,似哭似笑,“你没看见吗!中钧不定!中钧不定,大地就会因为西洲的拉伸变化,旋转崩裂!……就算我们把星表核对完毕,就算我们定下了准确的星锚也没有用!”
他说话间,血从口鼻间不断涌出,却毫不在意。
一切都完了。
所有的努力都是白费。
西洲要毁灭,人间要坠荒……
所有人都要死。
浑浑噩噩间,将他拽起来的人,反手又是一耳光,将他抽得脸颊侧转。
“那是你们百氏下的空桑!”老天工一字一顿,眼中几乎要喷火。如果不是顾忌这明堂星图,只有这病得快断了气的北葛废人会用,他早一斧头把这小子的脑袋剁下来了,“别忘了,现在是谁在空桑!”
……现在是谁在空桑?
北葛子晋如梦方醒。
“太……太乙!”
……………………………………………………
空桑正在龟裂。
西洲天地伸展拉平,带动整个十二洲开始旋转,而天旋地转的可怖压力,被汇聚到中钧之地。以往流速缓慢的汤水,此时涛浪不歇,宽阔如湖的江面泛起一个个漩涡。龙卷风刮过一望无际的沃野良田,留下一道道丑陋的褐色深沟。
好似大地的伤疤。
风大得将百斤重的石头,都被卷到天上。
太乙上下在这么大的狂风里,环绕空桑,列成大阵笔直站立。从长老,到弟子,个个手握刀剑,无一退后。
太乙掌门裴棠录一件青衫,沿着石阶拾级而上,视线扫过每个弟子的脸庞。作为一位老被抱怨抠抠索索的掌门,门下的弟子,才是他最在意的家底。太乙九九八十一峰,虽然他不认识所有的确,但他记得每个峰脉去年有多少弟子,今年有多少弟子。
新增了多少,殉道了多少。
一笔一笔,在他心底,记得清清楚楚。
都有数。
今天,汇聚到十二洲中钧之地的,是太乙留守空桑所有人,上至长老,下至弟子,一个不多,一个不少。大阵按辈分站立,长老立于外,弟子立于内,除了大阵阵眼外,都是越年少的在越里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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