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仙妖会盟在即。
有传言,西海妖族与仙门媾和的条件之一,就是御兽宗必须舍弃原本的宗门名字,另择它名。
对于一些古板的修士来说,更换宗名,无异于摧基毁门。
“你身负暗疾的事,恐怕现在已经被他们知道了。”
“知道就知道吧,”仇薄灯将巫傩面具收进广袖中,漫不经心,“总归是要来的。”
陆净沉默片刻,冷不丁问:“你是不是打算马上进大荒去找他?”
房间静寂。
草药煮沸,起起伏伏。
仇薄灯不说话。
笼罩在铜盏上的素雅宣纸以水墨描摹远山长河,被火烛就光与影一起投落到他脸上,掠过眉间,掠过侧脸,依稀就如这些年,他走过的千山万壑。
砰。
药罐被端起,被陆净没好气地放到塌旁矮案。
“与百弓庄有关的飞舟往来,左胖子已经动用天工府在调查了。你们太乙那四个弟子身手和能耐还不错,彻查梅城城祝司的事,已经交给他们去做了。我给不渡传了符讯,那秃驴至多凌晨就到。我们两个是比不上大少爷您厉害,但护个法还是绰绰有余。”
陆净起身,拉开房门。
按道理,不管是为了暗流涌动的局势,还是为了仇薄灯的暗疾,都不该让他进大荒。
可陆净没有劝阻。
该怎么劝阻?
知交反目,俗事杂陈,琐事缠身。
三次身死,又过十二年了啊。
苍生就是个沼泽,谁进谁喘息不得。
偶尔的偶尔,去做真的想做的事吧。
娘亲的话由在耳边,说,江湖就是几个打打闹闹,吵吵笑笑的人,你做一些很傻的事,他们陪着你,他们去做一些很傻的事,你陪着他们……那就这样吧,大家再齐心协力犯一回傻好了。
“药力够护你神识进幽冥一个来回,”陆净仰面看挂在屋檐下的排铃,低声说,“去找他吧。”
清风携雪,簌簌而落。
他走出门。
“陆十一。”
背后有人喊了他一声。
陆净没有回头:“谢就不必了,本公子知道自己有多潇洒倜傥。”
“我是想说,你黄连放多了,太苦了。”
“……苦死你得了!”
房门“砰”一声,被人怒气冲冲地甩上。仇薄灯将青瓷碗放到桌边,无声笑了。他自袖中取出深黑漆金的面具,指尖一点一点描摹过狭长深刻的眉眼。恍惚间,想起陆净先前说过的,某个人还在等着你带他回家。
“不是的。”
仇薄灯轻轻说。
他十指点在面具边沿,慢慢覆盖上自己的脸,一如从前。
天高几丈,路长几里?
地厚几丈,乡广几里?
……不是他带阿洛回家。
是阿洛在,他才有归处。
迷毂烛芯爆开小小的灯花,火焰向上蹿起,房间倏忽明亮,又倏忽黯淡,仇薄灯的神识坠入黑暗。
……………………
天池山下。
陆净盘膝坐于石上,一把秀丽的弯刀横于膝盖放着。出于年少侠客梦的情结,他习惯佩刀带剑,但其实他真正的本事是一身神鬼莫测的毒。如今这个世上,敢且愿意毫无戒备地饮下他熬的药汤的人,只剩寥寥几个。
衣袂掠空。
一道人影落下。
“开始了?”
不渡和尚望了眼气息封锁的天池山,问。
陆净点头,他便过来,一手肘将陆净挤开,毫不客气地分了大半块岩石,口中叨叨抱怨这一路好悬没被左胖子的飞舟坑死。陆净听他抱怨,没忍住,还是问:“秃驴,你觉得,他这次能成吗?”
这不是仇薄灯第一次入大荒找师巫洛。
十二洲寻觅无果,他早就疑心过,师巫洛是依旧坠魔堕进大荒了,便如曾经以巫傩降天的方式,以神识往幽冥搜索,只是一无指引,二无迹寻,一次又一次,总是没结果……有一回,还险些被坠荒的天神发现。
“能吧,”不渡和尚说,挠了挠头,“再不能就该疯了。”
陆净苦笑:“你觉得他现在没疯?”
不渡和尚低声念,阿弥陀佛。
两人忽然就明白了。
十二年来仇薄灯始终是太乙小师祖,不过是有人希望他被千娇万宠着,所以他就把自己活得恣意豪奢,凭一句“我以赤诚爱天地,天地亦赤诚爱我”撑起一个骄纵少年的朽壳,朽壳总有一日会倒塌的,可他还能把自己活成什么?
一个疯了,一个入魔。
“总归是找到了。”
积雪满川,落花满河。
………………………………
静水从玄冰下流过,他逆行在往昔的河。
光阴错落,全是记忆。
这是三次死生之后,仇薄灯第一次见到南疆,见到巫族的万水千山,在另一个人的记忆里。重巘深绿,峭崿巍峨,博水蜿蜒在最高的巫山脚下,四处除了浓雾就是葱茏老树。草木一岁一枯落,白鸟唱老藤萝。
细碎木屑,如尘飞舞。年轻男子坐在黑石祭坛上,低头雕刻一节若木。
他的动作很生疏,还拿捏不好力度,有时候一刀过深,就直接毁掉了即将刻好的木偶。每当这个时候,他就会停下来,睫毛低垂,银灰的眼眸注视刻刀,仿佛在清晰地回忆什么,然后换一个,从头来过。
他好像不懂失落,也不知道挫折。
“要斜纹走刀,落锋不能太重,”仇薄灯俯瞰看他,唇角微弯,“对啦,就是这样。”
仿佛听见了他的话,年轻男子走刀很快变得越来越稳,越来越轻盈。
细碎的木屑纷纷扬扬,像下了一场很短的小雪,可周围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时间其实已经过了很多年……他为阿洛设好凝形塑骸的祭坛时,笑言说,别看你现在知道了很多,等你真正有形骸,肯定还是很多不懂,有得头疼。
……到时候再教你吧。
好。
他答应了却没来得及教。
可阿洛自己学会了。
仇薄灯在过往的时间里走过,看他学刻若木灵偶,学铸夔龙金镯,学取雪梅酿酒,一遍不会,就重复百遍千遍千万遍。再没有他这样笨拙的学生,也再没有他这样执着的学生,在漫长的时间里,一边等待,一边揣摩。
跌跌撞撞学怎么去爱一个人。
这么傻啊?
仇薄灯抿唇,欲笑先泪。
“阿洛,我们一起回家。”
星星点点的光芒因循一丝气机的指引,无声无息地在幽暗中蜿蜒,一点神识不上清穹,却下黄泉,倏忽万里,越过古往今来,越过死生相隔,抵达不知多远多深的瞢闇。星辉止于漆黑无光的深渊。
无数魑魅魍魉,无数死魂骷髅停下厮杀,贪婪抬头。
幽冥忽震。
一道气息杀意横扫,化作一个最可怖的恶鬼,暴怒地将所有仰望星芒的死魂撕成碎片,尔后黑色的雾有若实质,从四面八方汇聚,纵横交错成巨大的囚笼,将自点点星光中走出的红衣少年笼罩其中。
他捕获了唯一想要的东西。
狠厉、贪婪、占有、私藏。
死去之后,所有以往被死死克制住的尖锐欲/望终于彻底爆发……要死死拥抱,要牢牢箍住,要彻彻底底地吞噬,一点骨血都不分与他人,要从此你就是我,我就是你,再也不分开了。
多少年的爱恋,铸成欲望无边。
囚笼收缩。
红衣在昏暗中舒卷,走过人间来到黄泉的仇薄灯却不躲不避。
“阿洛。”
仇薄灯声音微哑,他想要微笑,眼泪却先无声无息划过双脸。
一滴一点。
晶莹的泪水穿过恶鬼的双手。
逼近的黑气定格在虚空。
苍白虚幻的恶鬼在秽暗中怔怔凝望红衣如火的少年,冷气森森的双手伸出,又止住,黑雾徘徊在仇薄灯的脖颈附近,像凶兽即将猎杀猎物的尖利爪牙,也像想触碰又不敢触碰的指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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