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半山半水的浮海之城。
第一波浪推进峡湾,海水拍打在两侧的坚硬石壁上,撞出更大的白色浪花,重重叠叠,涌向天空,又轰然砸落。峡湾中用来给航船指路和测风的四方风木被淹没在海浪里,人们只来得及看见风木柱尾悬挂的红鲸风筝在海水中一掠而过。
“快到山上去!快到山上去!”
驻守芸鲸城的御兽宗弟子顶着狂风暴雨,御剑飞到空中,盘旋朝底下大喊。
往日热闹非凡的码头一片狼藉,用来装鱼的抱桶堆在海面,未整理的渔网缠在木柱上。大大小小的船只挤在一起,渔船与商船混杂,被厉风刮断的桅杆半插在海水。满船的货物没法管,有一艘贩布的船侧翻了,五颜六色的布卷进海里,起起伏伏,绞成一片。城中的情况不比码头好到哪里去。
哀鸿遍野。
逃难的人也像潮水,一波接一波,涌向高处。
桌椅矮案,木蓬在水面漂浮,毕生的家财来不及收拾多少,海水就来了。海水淹过立柱,冲进城里,大街小巷都是水。水位还在迅速地上涨,淹没人们的脚踝,膝盖,腰部。大人把襁褓中的婴儿,不会走的孩子装进抱桶里,顶在头顶,半走半游地朝岛上的山峰逃去。
到处都是哀哭,到处都是嘶吼,到处都是争执。
“快走啊!还磨蹭什么!你想死是不是?!”男人朝妻子怒吼。
一个漩涡冲进小巷,撞开院门。
丈夫推开砸落的门框,奋力游回屋中,伸手抓住在积水中惶恐焦急地摸索什么的女人:“走啊!!!你在干什么!”
“鲸神!鲸神掉水里了!”妻子哭着喊道。
男人拖着她就向外游。
妻子挣脱他,扑进水里,抓住起浮间露出的一尊木像,那是一尾木刻的神鲸,鲸首浑圆,鲸身修长优美。她欣喜若狂,刚将鲸像抱在怀里,一双铁钳般的手猛地将鲸像拽走,高高举起,砸向街首的石兽像。
咔嚓。
神像破碎,鲸鱼的鱼尾飞向高空。
“你干什么?!”尖利的质问冲破狂暴的风雨。
“什么鲸神,说得好听!”男人结结实实给了她一耳光,扇得女人的声音刹那消失,脸色铁青,狰狞嘶吼,“全是骗人的!就是一群妖!一群害人的妖!”
“你砸了神像!”女人尖叫起来,发了疯扑过去与他撕打,“你冒犯鲸神!鲸神不会庇佑我们了!!鲸神不会庇佑我们了——”
有些鲸像被愤怒砸毁,有些鲸像被拼死捡起。
海水冲进一座又一座房子,一个又一个家庭在破碎,在挣扎,在逃难。
质疑、期翼。
迷惘、哭泣。
呼声、哭声、骂声,全都成了蚊吟,被西海吞噬。天地之间,只剩下来回碰撞的海啸厉风。商铺的旗杆、鱼坊的牌匾,飞扬的屋脊成了水面漂浮的破木碎渣,芸鲸城营造数百年的繁华在西海突然爆发的暴怒下不复存在。
所有人被驱逐到半岛的山巅。
人们在一块块嶙峋的怪石上艰难寻找容身之地。就像蚂蚁,被大水驱逐着,爬向它们眼中高地。然而高地只是个小小的土疙瘩,四面茫茫都是海。等到下一波大浪推过,一切依旧会不复存在。
不时有人从光滑的石头上摔下去,或摔到礁石上,血肉模糊,或摔进海里消失不见。
“百川南下……真的是百川南下……”
御兽宗弟子踏剑捏诀,驱逐海兽抵御海水,艰难地拦截下一些太过可怕的潮头,拖延被淹没的时间。
《西洲志》曾记载过“百川南下”的景象,天不足西北,故酷寒难耐。每至冰季,厉风携裹古海的冰山南下,冰山与怒潮撞进狭窄的峡湾,所过之处,山峰如遭刀削,城池破碎。可以说,如今西洲多山少野,河海纵横的地势,就是由厉风、冰山与自古海而下的洋流塑造而成。
但真正的“百川南下”已经很久没有出现了。
西洲有鲸群,数以百万,体态庞然,以破冰为戏。
每逢冰季,它们就会逐冰山南下,聚集在一起,与御兽宗弟子合力,将冰川在远海中拦阻,打散汹涌向海峡的洋流。再分散游近西洲的海水较暖的峡湾中,渡过漫长的冰季,生下幼鲸。等到来年开春,再携幼鲸返回极寒,暗涌的古海。
“鲸城”因此诞生。
所谓的鲸城,不是一座城,而是很多座城。
坐落于西洲峡湾上的城,都因鲸群而生,都供鲸群为神,就都称为“鲸城”,只在前面加上各称,加以区分。在苌兰峡湾就有芸鲸城、霖鲸城、月鲸城、辰鲸城……每一年冰季,每一座鲸城附近的海域,都是栖息相应的鲸群。
一年一相逢,一年一相聚。
人鲸有约。
然而,今年来的不是鲸群,而是百川南下的怒潮。
不知道是那一根支撑海城的重要基柱被冲断了,隆隆的柱塌石裂之声与海潮声混杂在一起。逃到山顶的人们看见芸鲸城开始缓缓倾斜。熟悉的胡同街道,自小到老的院子一块一块剥落,掉进海浪中。
“娘,我们家没了!”
“掉海里去了!”
孩子哭了。
大人也哭了。
御兽宗弟子落到山脊上,沉默地看着这一切。暴雨冲刷着他们,头发贴在脸颊,每个人的脸色都是苍白的。他们耳边是哭声,是潮声,是风声,是叩拜声。
“鲸神啊……是您在发怒吗?”
第一个人跪下来,第二个、第三个……许许多多人跪下来了,他们双手举起供奉一生的鲸鱼神像,手腕不住颤抖。
“您抛弃我们了吗?”
“鲸神啊……救救我们吧……”
“救救我们吧。”
“……”
祈祷声被雨模糊。
但黑衣百冠的青年依旧将它们听得清清楚楚。
牧狄坐在芸鲸城所在峡湾的出口处。
这里有一新月般的海湾,像苍鹰鹰嘴的弯钩。往日细白的沙滩被海水淹没了,只剩下一具巨大的鲸骨在海水中若隐若现。
在七百年前,有鲸负伤,搁浅于此。人尽全力,终难送鲸归海,为此燃香举祭。愿以己寿换鲸神平安。祭火高燃,献祭者虽瞬息衰老而无怨。在祭礼即将成功,数千城人将死之时,天地鲸歌。鲸神仰首对月,主动中止了祭礼。
祭礼中止的一刹,鲸神的血肉化作点点光尘。
鲸尘落进大海,海里就生出无数游鱼,落进山壁,山壁上就长出无数草药,落进沙滩,沙滩就变得洁白细腻。
鲸落万物生。
从此以后,荒芜里开出了鲜花。
芸鲸城的人感念鲸神的恩情,便在它的骸骨下面建了一座神庙,世世代代供奉。《西洲志》记载了这件事,以哀婉隽永的笔调加以称颂,往来峡湾的商人旅客为其所感,多来祭拜。鲸庙香火缭绕,终年不绝。
一桩动人的,美好的旧事。
“动人的……”
“哈!”
牧狄大笑,跳下山,踏海走向鲸骨。他展开双臂,去拥抱旧友死去多时的后裔。天地间,仿佛有七百年前的鲸在悲歌。
………………………………
天池山的雪还在下,好似永远无休无止。
神君盘坐,膝上横剑。
太一于匣中低鸣。
师巫洛为他撑开纸伞,他没有回头,只是远望静山,忽然问:“阿洛,第二次的结果是什么?”
他问得没头没尾,师巫洛却知道他问的是什么。
——十二年前,天外天坠,为天神窃夺的功德尽入涌洲,那些功德与业障相比,是少还是多?是万千星火,还是万千恶果?
第145章 白发
星火。
亦或者恶果。
答案到底是什么?
唯一知道这个问题答案的天道没有说话, 只是俯下身,突然扣住神君的后脑勺, 苍白的手指插/进漆黑的长发,一言不发地亲吻他的神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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