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蓝的光出现在面前。
结界到了。
鹿萧萧带着小女孩和小师弟穿过结界的瞬间,听到一声沉重的撞击声。
她停下飞剑,转头看见羽毛零散,血肉外翻的老鹤贴着结界缓缓往下滑。
“鹤仙!”
小女孩脱口喊,从鹿萧萧怀里挣了出去,扑向老鹤。
小师弟抓住她的衣领,带着她一起半摔半降地落到地面,结界之外,飞尘扬起。老鹤也摔在了地面。血,一滩巨大的血缓缓地向周围淤开,鹤躺在血泊中,羽毛一点点褪去猩红,恢复成洁白如雪的颜色。
它低下头,轻轻衔住哑巴少年,把他放到自己的胸羽前。
然后用自己宽大的羽翼盖住了哑巴少年。
就像两天前的暮晚,就像更久更久前的清晨,它用翅膀挡下隆冬的风,孩子们躲在它胸前。
你拍一啊,我拍一,一个小孩乘白鹤。
你拍二啊,我拍二,两个小孩寻清果。
你拍三啊,我拍三,三个小孩喂白鹤。
你拍四啊,我拍四,四个小孩……
……
太阳初升的那些清晨,鹤城城墙外的海面被映照成得流光万顷,风一吹就泛起彩光的细褶,宛如琉璃卧于大地。城墙头,哑巴少年和残臂女孩坐在沙垛上,女孩脆生生地唱着儿歌,晃着小腿,伴着节奏,少年和老鹤击掌。
能说话的孩子没有手臂,有手臂的孩子唱不了歌,但一个哑巴,一个残臂,一只仙鹤,游戏也能玩得很快活。
……你拍五啊,我拍五,五个小孩扎纸鹤。
鹤呀鹤呀。
鹤城的鹤啊……
老鹤的头也扎进自己的翅膀里,青灰的鸟喙与青白的脸庞贴在一起。
它死了。
他们都死了。
“……六个小孩编竹盒。”
阿玉的歌声渐渐地消失在咽喉里,豆大的眼泪一颗接一颗地滚了出来。风吹着孩子的脸庞,吹不干泪痕。
鹿萧萧抬手用力揉了一下脸庞,走过去抱起仿佛已经变成了石头雕像的小女孩,要带她去处理一下手臂的伤——再不处理,这个小姑娘仅剩的两节残臂也要跟着废掉了。刚一转身,鹿萧萧就是一怔。
不知道什么时候,结界边缘聚集了一大批人。
有佝偻脊背的老木匠,有蓬头垢面的女浆工,有皮肤黝黑的运沙人,也有穿青圭色外袍的御兽宗弟子,顺圣色祝衣的人……他们站在废墟里,和阿玉一样,怔怔地看着结界外血泊中的鹤与少年。
高空中,血鹤还在成群结队地撞击结界。
一声闷雷般的巨响炸开。
众人抬头,就看见三十六柄寒剑飞向四方,一团团黑雾冲天而起,凝聚成一只一只半人半鸟的怪妖,落进鹤群里。他们的气息比先前要萎靡不少,但是用了什么办法,并没有受到鹤群的攻击。
娄江剧烈地咳嗽着,一步一退,直退出六七丈,才终于止住身形。
“娄道友,可以了!可以入阵了!”
结界中,镇守鹤城的御兽宗长老猛地睁开眼,欣喜地大喊。
青光一闪,娄江脸色苍白地出现在阵中。
御兽宗长老站起身,张开双手,一枚散发幽光的城祝印出现在他手中。随着这枚城祝印的光芒浮现,鹤城大大小小的街道开始随着一起发出淡淡的光。西洲天寒,冬季无暖地,为了给鹤群提供一个越冬地,御兽宗将整个鹤城建造成一个巨大的阵法。眼下,这个阵法就将被彻底启动。
“太乙宗,山海阁,你们自喻奉神君之命行事,原来也不过如此!!!哈哈哈哈哈!”
落到远处的怪鸟鼓掌大笑。
“妖物!今日尔等就该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御兽宗长老的衣袂被风吹得翻涌起来,他长眉一扬,厉声痛斥,“老夫定要以尔等之血,来偿我鹤城今日之血灾!要令尔等之骨,此后万载,都钉于鹤城之下!便是你们背后的主使者,御兽宗也定将一力彻查到底,血债血偿!”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怪鸟仰天大笑,“血灾?亲手酿今天鹤城的血灾,那可不是我们!是你们自己!御兽宗,哈!你们今天倒是知道血债血偿了,怎么以往背信弃义,手段下作时,不知道还有这么个词?!”
“妖祟也敢狂言秽耳!”
御兽宗长老怒叱,一张手,城祝印翻动,数十道幽冷光柱冲天而起。
光柱接二连三地出现,怪鸟的身影炸成一团黑雾,但下一秒就重新出现在另外一个地方,只是身上的黑雾翻涌得越来越厉害。与它相比,它率领的其他不知来历的邪祟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不断地被光柱贯穿,定格在原地。
怪鸟对手下的死活漠不关心,在闪避光柱的间隙,腐烂得只剩骨头的头颅眼窝处暗红的血光若隐若现。
它将目光投向鹿萧萧等人:“哈!你们以为云鹤发狂是因为被下毒了?”
尖锐短促地笑了一声,怪鸟一挥翅膀,卷动鹤城里的地火和黑烟。它就像人吸食巫烟一样,深深地,陶醉地吸了一口黑烟。
“多美妙的气息啊!多清馨的幽玄兰的花香啊!是,鹤粮里是掺了其他的东西没错,”它桀桀怪笑一声,笑声说不出的古怪,“但这幽玄兰可不是什么毒!你们这群蠢到可笑的修士!幽玄兰的作用只有一个——”
轰隆。
阵光凝成数道白电,纵劈向怪鸟。
怪鸟身形狼狈地急向后退。
结界中,娄江目光一冷,望向主掌城祝印的御兽宗长老。
“——那就是在地火盛行时,扰乱所有以血缔结的契约!”怪鸟的声音远远传来,它逃到鹤城边沿,居高临下地俯瞰整座城和所有躁动发狂的仙鹤,“只要解开血契,一切立刻平息!就看你们……”
“敢不敢解开!”
…………………………
血。
血飞溅在空中。
枯槁年迈的老人贴着光滑的冰面向下划落,还未落到地面,一道巨大魁梧的身影就携裹风声而至,掐着他的脖子,在半空中一个转身。轰隆巨响中,一片坚硬得足以媲美金属的古玄冰冰壳被砸出巨大的窟窿。
哗啦水声。
皮肤深蓝,双臂和双腿布满鳞片的男子跃出水面,将头发花白的老人拖出水面,野兽般怒吼着,举拳一下一下砸落。骨头破碎的声音咔嚓不绝,这位闻名西洲的第一剑圣始终一声不吭,未出一剑。
“阿河,先停一下。”
一道略带几分稚嫩的声音响起。
魁梧的海妖收拳,愤恨未消地将老者扔了出去,砸进一堆积雪。
叮铃叮铃。
银铃声在这西洲古海尽头响起,空灵得好似从穹顶飘来。
顾轻水咳出一口混杂内脏碎片的血。
银铃声在他身前停了下来。
“是西海海妖的首领?”
顾轻水问。
被唤做“阿河”的海妖捏碎了他的颈骨,连带声音变得嘶哑难听,好似破风箱在扇动。
“御兽宗的弃子,”西海海妖的首领开口,她说人语的腔调很奇怪,生硬冰冷,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和恶意,“你不是西洲第一剑客么?你为什么不拔剑?”
“顾某即来领罪,就不会再出剑。”顾轻水顿了顿,压下涌到嗓间的血,才复又低低开口,“斩杀石夷一事,是顾某有愧于西海诸妖。无颜拔剑,不配拔剑。”
“呵。”
西海大妖森寒地笑了一声。
一只不属于人类的,生着青鳞的脚踩上他的脑袋,踩得他在血污里侧过头。花白的头发散在血泊里,顾轻水奋力地抬起眼,血流进眼睛里,视线被染得通红。看清西海诸妖之首的模样时,顾轻水忽然愣住了。
一位眸赤金的女孩居高临下地看他。
只有六七岁的样子。
他见过类似的眼睛,不,是几乎一模一样的眼睛……一双赤金色的眼睛……赤金色的眼睛,像两盏长明的灯,自始至终不曾闭上。那是第一双死于他剑下,却不肯熄灭的眼睛,火一样,望着十二洲的大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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