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说出来。”
“不用说出来,就知道吗?”
“嗯。”
“这么厉害啊。”
仇薄灯手指慢慢划过城街两侧的房屋。
幽冥城大部分都是他定的,只除了这些城街房屋,是师巫洛一开始就划好的。就像师巫洛从来没有问过他,为什么要建磨坊要开粥棚一样,仇薄灯也从来没有问过他,为什么要建那么多的屋子。
“那……”仇薄灯转头,“我要向谁许愿?”
师巫洛与他对视,荷池的水纹印在他洁白如瓷的脸上,落进漂亮的黑瞳里,粼粼漾漾。
“我。”
师巫洛看着仇薄灯的眼睛。
向我许愿,向我祈求,让我成为你的依赖和所有。世上千千万万人,千千万万心愿,唯独你的心愿,就是我的欲念……师巫洛没有说谎,真正可悲的无耻的懦夫,不是仇薄灯,是他。是他在渴望,在索求。
失去与等待的日子太久,久到他也病入膏肓了。
他想要亲自包揽仇薄灯的一切,从梳头着衣到饮食食宿,从出行游玩到夜倦深眠。他越来越受不了哪怕有一刻钟,爱人不在自己的视线中。每次夜静烛灭,一定要将纤细的恋人圈禁在臂弯中。
他如在沙漠中等待太久的旅人,在得到能够抚平躁动愤怒的清泉时,忍不住就想要将那泉水一滴不剩地饮进体内。
想被依赖,想被倚靠。
想要在彼此的伤口都还血迹淋漓,尚未愈合的时候,把两个独立的自我融成一个。
也许是坠魔后,受到大荒的影响,师巫洛清楚地察觉,自己的爱越来越沉重可怖,就像幽冥厚重的黑暗一样粘稠——这是错的,他要呵护自己的爱人,要帮他愈痊,而不是在他最脆弱的时候,攥取全部信任,把两个人的思绪与生命如藤萝一样彻底相缠,熔铸一体。
这是错的。
他理智地想,把无边无际的索求和欲念,牢牢地用克制锁在囚笼里,以期给恋人一份健康的正确的爱。
可是,在高塔中,他的神明,他的心上人,却亲口说出那样的话。
……阿洛,你对我怎样都可以。
想做什么,想怎么做,都可以。
囚笼被打开了。
“许个愿,”师巫洛将仇薄灯纤长的手指拢在掌心,眼睫在银灰的眼眸中投下如初雪古林的静影,“我替你实现。”
恶欲的美丽的雪兽迈着无声无息的步伐,走出来了,低头将它的珍宝圈在怀里。
……他是卑劣的圈占者。
师巫洛想。
彻底依赖我吧。
让我成为你的生命,让我们的思绪不需要言语也能融为一体。
“信你了。”
仇薄灯闭上眼。
水光蒙蒙落在少年和男子的脸上,明明暗暗。
荷池中原本还活蹦乱跳的太一剑略微动了动,似乎有些犹豫不定。这世上,也只有它的傻瓜主人,才会觉得师巫洛那家伙好欺负到无害……枎城之夜,穿过熊熊大火的年轻男人握住仇薄灯的手腕,接过太一剑。
……我不管他曾经对你下过什么命令。
火光照亮男子的脸。
他声音毫无感情。
——再把剑刃指向他,就不会再有你这么一把剑了。
不是恐吓,而是毋庸置疑的陈述。
那种浓烈的病态的爱,在那个时候就露出端疑了。对于师巫洛来说,他无所谓自己是谁,无所谓自己是什么,神君就是他的一切。坠荒后,这种宛若没有自我的爱,终于魔障出了侵略性——他也渴望成为恋人的一切。
日月灯缓缓旋转,光影掠过少年和男子的脸颊。
太一剑最终选择静静立在荷叶下,看他们一起闭上眼,将手探向水面。重迭在一起的手松开,暖黄的橘灯擦过两人的指尖,落到水面,在一圈又一圈的涟漪中,慢慢悠悠地飘向前方。
昳丽的少年睁开眼,被男子抬起脸,索取了一个深如烙印的吻。
兽的牙终于合上。
心满意足地将它的光锁在牙刀的囚笼。
太一剑又蹦跶起来。
继续在荷塘里和游鱼斗智斗勇。
水声惊动了仇薄灯,他想起什么,推了师巫洛一把:“清酒你浸在池子哪边?别被……”
话还没说话,池子里那头就是哗啦一声瓦罐破碎的声响。
太一剑又安静如鸡地把自己埋进荷叶下装作一根不会动的荷梗去了。
“……”
沉默间,师巫洛微微弯了弯唇角,安抚地握了握他的腕骨,然后屈指敲三下水面,音如叩铃。登时,大大小小的荷叶下,飞起一团团荧火。火团先是分散,后盘旋着连成一条高高低低的光线,朝他们这边飞了过来。
等到火团近前,仇薄灯才发现,这些火团,都半提半拖地抱着一个小小的莲子壳,里边装着像水又像光的清液。
师巫洛折下旁近的一片荷叶,折了个羊角盅给仇薄灯。
仇薄灯略带新奇地将羊角荷叶盅递出去。
只见火团一样的“燃”排着队将莲子壳倾倒,将其中清澈如月光的酒酿倒进荷叶盅。
它们井然有序,速度又快,不多时,荷叶盅就像盛满了晨露一样,呈现出银闪闪的凸面。没来得及倒酒尽责的火团整只团子一下子就黯淡了,抱着莲子坛,悬浮在空中,颇有些可怜巴巴。
仇薄灯笑着抿了口酒,把杯递给它。
荧火照亮仇薄灯的眉眼。
师巫洛知道他许了什么愿。
第181章番外重逢
“当年秋明子在《南游杂记》中说‘若得新池蟹,须就秋来橙,一盅一秋声。’,又以水系为区分,评定了四大名蟹,烛南青蟹、咸湖赤甲、芦洲厚蟹和松江寒蟹。又以蟹足之莹泽、蟹膏之丰腴为标准,将‘青甲满杯黄,锋足熊白暖’的烛南青蟹评为四蟹之首。”仇薄灯蹲在师巫洛旁边,拔了片水草,去逗蟹缸里的螃蟹。
食蟹向来以鲜活为准,最忌死蟹,何况仇薄灯又是个顶顶挑剔的金舌头,别说死蟹了,就是稍微奄一些的蟹,都能教他尝出不鲜来。在饮食方面的龟毛造作程度,堪称“古往今来,天上地下,独此一份”。
要养这么一位小祖宗,委实不易。
师巫洛为了烹的蟹能够到仇大少爷的标准,专门亲手做了个琉璃蟹缸。
要用的螃蟹未杀之前,先放于蟹缸中,浸在活水里。蟹缸光滑,上罩琉璃盖,蟹难越狱。缸面有孔,流水往来,即可保持蟹的鲜活,又可以先一步濯洗蟹甲上的污垢……堂堂一人间幽冥的应运冥灵,把自己能知万事的本领,用在以天工满足恋人口腹之欲上,委实是荒唐到极点。便纵是戏本里常说的“千金一掷为颜开”,也难以做到这地步。
眼下,蟹缸缸顶的琉璃盖被仇薄灯挪开了一半,里边的八足将军们不知何为“量力”,凶神恶煞地挥舞着大螯,试图给那看起来纤纤细细,比葱白还嫩的手指来一夹子狠的。
仇薄灯捏着水草,故意低垂手指,在蟹螯的威慑范围里慢悠悠地晃来晃去。
登时,便有一只最是横行霸道的内黄候六足一点,大螯闪电般地一探。
啪!
水草猛然上提,仇薄灯手腕一抖,灵巧地将夹住水草的螃蟹摔在砧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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