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魔神相拧腰挥拳,再度将佛陀法相击退,转身间瞥见地面弹丸一样的梅城——老老少少,男男女女,手拉手,肩并肩,在天池山下站成一圈又一圈。汇聚往天池山的死魂野鬼啃噬他们的血肉。
他们一个接一个的,变成血淋淋的骷髅。
但死魂野鬼的步伐就此被挡下了。
——新的城墙筑起来了。
一股森然冷意顿时蹿过脊背。
有那么一瞬间,巨魔神相感到了胆寒。
是否,曾经的神君,也是看见这些卑贱的草芥,在尘埃之下蕴藏的恐怖力量,才俯身走下云端?
可这种力量到底从何而来?
难道凡人不是最贪婪、卑鄙、怯弱、胆小的吗?山海阁左梁诗那般的人物,该是异数才对,为什么会有十万数十万,上百万的人,汇聚成墙?他们的私心,他们的怯弱,他们的纷争哪里去了?
分明,在上一刻,他们还在战栗,还在哭嚎!
几个呼吸之间,怎么会出现这种天翻地覆的差别?
风刮过梅城倒塌的城墙。
黑烟、红焰。
谁说梅城只有风花雪月?谁说凡人只有苟且偷生?谁说渺小不可以成城?谁说卑贱不可以永恒?
梅花花雨在天空中徜徉,回卷。
血肉铸城的凡人在恶鬼的啃食下哀嚎,恸哭。
他们的声音,像洪流一样,穿行在时间的长河里……嘲笑吧,轻蔑吧,厌恶吧,鄙夷吧。我们卑贱,我们渺小,我们丑陋,我们贪婪,我们愚昧,我们坚毅,我们执着,我们怒吼,我们奋不顾身。
好的坏的,美的丑的,都是我们。
都是活生生的,血淋淋的人间。
第172章 斩魔
巨魔神恍惚失神的片刻, 金身佛陀便已经再度狮吼。
金身佛陀身上燃起了大明之火,他右足踏地, 石弹一样弹起,横撞向巨魔神。大明之火落到铠甲上,就连曾经的黄帝如今的巨魔神都感到了一丝无法忍受的剧痛。祂怒吼着,震开围攻自己左肩的蝼蚁,自后背拔出一柄巨剑。
阔斧拔出的瞬间,天地钟响。
钟声自天池山传来。
一柱香的时间过了。
天池山上,老天工大喝一声, 以血斧顿地。
斧落雷鸣。
八十一座高炉同时喷出一道夺目的赤金火焰。就像一朵怒放的金菊,倒卷向天池山。明堂之中,升起了一团彗星般的火焰,直向云天。
也就是在那火升起的瞬间, 不需要再坐镇城池的左月生猛然睁眼,反握陌刀, 扑向城外。
星表启动的光,照亮梅城外的旷野。
照亮这一个该留在史书的瞬间:
金身佛陀横臂挡于胸前,身上燃着大明火焰;青年道士手握星盘, 屈膝展臂, 悬停在半空, 指尖拉出一条血线;玄武法相踏浪昂首, 法相虚影中,有魁梧的身影拖一人高的陌刀, 旋身劈砍。
佛宗, 不渡和尚。
鬼谷, 半算子。
山海阁,左月生。
曾经的少年们, 在今夜接过父辈肩上的担子,要去完成比父辈当年更艰巨更不可能实现的伟业——
斩魔!
……………………………………
陆净永远记得十二年前的那种无力感。
烛南大劫的时候,他只能在城墙上狂奔,只能一次又一次抛出绳索,连有妖鬼爬上来,都不能去斩杀,去救那些被啃噬的海民。晦明夜分的时候,他只能跟着不渡和尚还有半算子,乘舟飞行,做些敲锣打鼓,聚众喧哗的勾当。
他以为自己很努力了。
可等到千里大阵启动,杀阵弥漫,日月被遮挡,不渡和尚好歹能化身佛陀,率领佛宗众僧,去挡一挡天神,而他呢?他还是只能像个孩子一样,红着眼眶,站在被保护的地方。
看着一起喝酒一起登枎木,一起胡闹的朋友,平静地走下云中城,变成了引动天下的神君。看着很多很多人,好的坏的,认识的,不认识的,在面前成片成片地倒下……那种滋味,太难受了。
难受到,陆净这一辈子,都不想体验第三次。
比起站在安全的地方,看别人在面前死去,他更宁愿先一步,死在所有人之前。
这无关勇敢,无关牺牲。
只是他觉得自己背负不起那种……那种愧疚。那种深夜人静的时候,猛然惊醒,眼前都是血淋淋的尸体,而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的愧疚。他既然不想做被留下的那个,就只能卑鄙地做把人留下的那个。
——至少在把娄江推开的一刻,他是这么想的。
“陆十一!”
娄江暴怒的大吼在背后传来。
陆净在曾经的玄帝全力一击几乎无可匹敌的威势下动弹不得,一边心说对不起了,娄妈子,一边奋力抬起双手。双臂寸寸爆开,血花飚溅间,白骨可见的手中分别各握一根流光溢彩的孔雀翎。
留守鹤城的人手并不多。
又或者说,鹤城,本就是他们为御兽宗,为大荒设置的一个诱饵。
目的是避免大荒集中全力,破坏梅城星表的启动。
仙与神之间的鸿沟太大太大了,逞论入大荒的还有两位曾经的五方上帝。如果祂们聚集起来,合攻一城,那么城池必破无疑。
西洲龙穴中最关键的两处:梅城和鹤城。
大荒虽然不知道神君想以什么方法将万年前的“周髀定天”重启,并进一步彻底结束人间与幽冥的纷争,却能猜到,这两座城,会是仇薄灯计划里极为关键的一环。入荒的黄帝和玄帝,就算明知其中有诈,也只能各选其一加以破坏。
一旦帝分两端,有不渡和尚这尊货真价实的佛陀在场,有鬼谷的鼎力相助,有玄武和天工府倾力出手,那么斩魔的虽好比巨蟒吞象,却未必没有一线成功的机会。
相比之下,鹤城这边的力量就十分有限了。
一位青剑娄江,一位毒修陆净。
能营造出齐头并进假象,全靠城中心的那个自始至终毫无动静的木茧——陆净不知道仇薄灯派叶仓来鹤城,用意是不是就在此处,也不知道,真相是不是就像他和娄江这些日子猜测的那样。
他只知道,自己这两支孔雀翎发射出去,就算是魔神也要负伤!
“老子就算是蝼蚁,今天也非得给你咬下一口肉——”陆净扭曲着脸,在劈天砸落的漆黑长剑下,咆哮起来,双臂一振,两枚孔雀翎在半空中划出两道无与伦比的美丽弧线,然后陡然炸开,“去死吧!”
靛青,深碧,金黄……
华彩的光芒如孔雀展尾。
巨魔神相吃痛大吼,带有百兽浮雕的铠甲立刻被灼烧出一个个大窟窿。
陆净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畅快的微笑。
谁说毒药为小道?谁说暗器是取巧?
天底下,有几个修那大道的剑修刀客,能够像他这般,一击破了昔日上帝的防御?……娄妈子,抓住时机啊!
娄江没有辜负陆净这拼着在巨魔神全力一击下,舍命出击制造出的机会。
三十六柄青剑呼啸而过。
唠唠叨叨的娄妈子没有拖泥带水,没有像话本杂说里那些气死人不偿命的大侠,放着好友拼死争取出的机会不顾,扑上来非要抱着好友替他挡刀,让好友走得死不瞑目。他冷静到近乎冷酷,果决在第一时间,驾驭飞剑,冲向巨魔神相。
三十六柄飞剑钉进巨魔神相被孔雀翎腐蚀出的空处,与此同时,娄江一跃而起,以身去撞正在下落的漆黑长剑剑柄。
他是山海阁的第一天才,是即舟子颜之后,山海阁最优秀的弟子。
他十六岁就独自执行各种任务。
沉着,稳重,果决……这些都是长老们对他的一贯评语,除了在纨绔聚首后,每每总是被气得脑门青筋直蹦外,他就从未有过什么惊惶失措,乱了手脚的时候。
什么哭嚎眼泪都是没用的。
他要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尽自己所能地让陆净活下来。
不扑上去替陆净挡剑是因为那种做法愚蠢至极,且毫无用处。真正行之有效的办法,是三十六柄飞剑击伤巨魔神,争取到祂进攻凝滞的时机,撞偏漆黑长剑落下的方向——他没有狂妄到觉得自己能将漆黑长剑直接撞脱,但只要偏开一点!一点点!陆净就能在玄帝剑下活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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