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春景点点头,刚挑起面吃了两口,插在墙角充电的黑色手机忽然响起来。
他的心往下一沉。
陈藩弯腰把手机拔下来,看了一眼屏幕上的来电显示,脸色也变得有点奇怪。
“我二叔。”陈藩把手机递给贺春景,“别跟他说我在这。”
贺春景看看手机,又看看他,没有马上接过来:“你没告诉他?”
“他以为我出国了,我一直关机,他应该是以为我还在路上。”陈藩解释道。
手机铃声响了半天,依依不舍地自动挂断了。贺春景没有回拨的意思,刚把手机放回桌上,铃声却又响了起来。
这回贺春景神色有些僵硬,抓起手机往门口走:“我出去接。”
陈藩一把抓住他:“走廊冷,就在这说吧,我不出声。”
贺春景找不到推托的理由,按了两下才把通话键按下去。
“喂?”
陈玉辉的声音从听筒那边传过来,有些模糊也有些沙哑。
刚才咽下去的两口泡面在贺春景喉管尽头作怪,让他感觉自己吃下去的更像是一团蚯蚓。
“……喂。”
贺春景嗓子发干,声音不是很自然。
陈玉辉在电话那头轻轻笑了一声,贺春景侧坐在床上,未接电话的那一只手藏在大腿下面,以微小的幅度神经质抓抠裤腿布料。
屋子里很安静,陈藩在一旁完全可以听清陈玉辉所说的每一个字。
贺春景左手的拇指就按在结束通话键上,只要陈玉辉说出一点不合时宜的话,他就会迅速将通话挂断,假装信号出走,火速逃之夭夭。
“春景,新年快乐。”陈玉辉的语气一如既往地柔和,“这两天你跑到哪里去了?”
“……新年好,我今年在老家过年,”贺春景知道陈玉辉听了这话,立刻会发觉自己身边有人,马上找补了一下,“不好意思陈老师,舅舅舅妈都在和面,腾不开手,正要我去帮忙呢。有什么事吗?”
“哦,原来是回家了。”
陈玉辉也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但很快随着贺春景预设的情境调整了一套言辞:“那你在家好好休息。没什么其他的事,你离开松津也不和人说一声,老师就是想确定一下你的安全。”
“……我很好。”贺春景紧咬的后槽牙松开来。
“哦,对了,还有个好消息要知会你,”陈玉辉的声音里染上一丝恶劣的玩味,用只有他们彼此能够明白的残酷暗号,讲述了一件旁人听起来不明所以的小事,“我的新书在筹备出版了,等你回来,老师为你准备了一份感谢礼物,记得来拿。”
贺春景感到血液从头顶倏地褪去,眼前一片空白。
陈玉辉似乎很满意自己轻松摧毁了贺春景本该愉悦的一天,在那头兀自笑了起来,而后用十分伪善的语气道了再见。
贺春景对他说恭喜,好的,老师再见,最后木然挂掉电话。
他试着找回自己的呼吸,喘了半天,发现陈藩抱着胳膊站在床边低头看他。
“怎么了?”陈藩拧着眉头问。
贺春景挤出一个说服力不太大的笑:“没什么事儿,就问我在哪过年,说个新年好。”
“我是说你怎么了。”陈藩在他对面坐下,“一接电话你那个表情就不对劲。”
“我就是……刚才突然有点恍惚。”贺春景深吸了一口气“可能是刚才起床的时候被那个爆米花吓的,心脏感觉不大舒服。”
不知不觉间,贺春景在撒谎这件事上愈发娴熟。
“那你再躺一会儿?我去叫那个老头换个地方崩,确实挺吓人的。”陈藩揉了揉他的脑袋。
贺春景摇摇头:“别了,大过年的,咱们俩出去转转吧。”
“不担心碰到你亲戚?”陈藩问。
“他们今天一般不出门,家里活儿多,明早才出门串亲戚。”贺春景缓过来不少,重新坐回桌边呼啦啦吃面,“快吃,吃完出去看看还有什么店铺开着,下午可就真都关门了。”
陈玉辉远在千里之外,而且很快自己就要脱离他的掌控了。
贺春景把心底那股惊慌焦虑随面条一起咽下去,暗自安慰自己,现在陪在自己身边的不是别人,是陈藩。
陈藩坐在他身边大口吃面,见贺春景看过来,把自己碗里卤蛋戳了半个过去:“不够还有。”
古有断袖余桃,今有背背山分蛋。
旅馆楼下的小饭店全休假了,只有姚眷家的食杂店还开着。
陈藩不乐意去,贺春景就带着他往另一个小商圈溜达。
两人顺着主干道往东走,正好走到穆昆桥上。
桥两岸夹着厚厚的积雪,积雪之外就是扣着白顶的老松树,坦荡荡一条大河,太阳照冰面,金光闪闪。
这是头道松花江蜿蜒而出的一条支流,又或许是支流的支流,它河道宽广,纵贯整座城市。
贺春景撑着栏杆,颧骨被风吹得泛红。
陈藩跟着他往河面看,冰层的纵深裂纹直插水底,下方漆黑一片看不到尽头。他有些惊讶,松津的水暖,结不了这么厚实的冰。
“这冰有多厚?”陈藩探着脑袋往桥下看。
“两米多吧,小时候我在冰面抽陀螺,趴在冰面往下看都看不到底。”贺春景也往下瞧了瞧。
“那群人是干什么的?”陈藩往不远处一指,四五个男人围在一处冰面上,身边摆了几米长的粗钢管,还有一些其他散落的工具。
“哦,镩冰的,他们应该是要冰钓,正在打洞。”贺春景咂咂嘴,“估计是想要钓个年年有余回去红烧,年夜饭还能添道菜。”
“这么冷的天,多大瘾呢。”陈藩惊奇道。
“往年上游那边还会特地垦出一块水面给人冬泳,我们这的大爷特别爱玩这个。”贺春景笑盈盈朝河道另一端指了指。
“这个天气下河游泳,神人。”陈藩很是捧场的点了个拇指。
“你也不赖,我给你买双冰刀,下去展示一圈?”贺春景忽然想起来陈藩还有这个技能,于是逗他。
“成啊,我在这给你刨碗鱼味儿刨冰吃。”陈藩懒洋洋挑眉。
贺春景夸张地呕了一声:“不必了。”
下头镩冰的人开始打洞了,几个人扶着冰镩子,立起来往下猛扎。
陈藩看了一阵,目光挪开,似乎是想要尽可能了解一下贺春景自幼生长的这座小城,遥遥指着左侧岸边兀立在雪地中的几只巨大铁罐状建筑:“那边是什么?”
贺春景随他手指的方向望过去,目光停在熟悉的建筑上。
“我爸妈以前的厂子,国营罐头厂,后来卖给私人了。”贺春景说。
陈藩在心里抽了自己一个嘴巴,没事儿瞎打听什么呢。
“以前他们送我去幼儿园,每天都要路过这条河。有时候放学了,他们从车间给我拿罐头吃,我小时候就总以为这条河里流的是糖水,爸妈骑车路过,随手用玻璃瓶一搂,里面直接变成糖水罐头。”
贺春景目光放得很远,像是穿过时光望了一望童年,可很快他又想到了什么,眼里的光彩黯淡下来。
“后来爸妈走了,上学放学只有我一个人过河。以前我还想过,要是有一天我也走了,就要葬在这条河里。它是除了爸妈之外和我最亲的了。”
“胡扯!”陈藩往他屁股上拍了一下,“还有我呢。”
“那时候不是没有嘛。”贺春景笑盈盈望着他。
意思是今时不同往昔了,陈藩心里被喂了一口糖水。
“哦,”他故作平静,把话题往一旁岔开,“但你这么一说,搞得我还挺想吃罐头的,咱们还是去商店吧。”
贺春景点点头,俩人又继续朝东走。
功夫不负有心人,小胡同里有家要关门的菜馆叫他们碰上,陈藩软磨硬泡,一口气打包了八个菜,又要了一整锅米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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