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贺春景发了半天的愣,忽然突兀地开口了。
“她……”
他头一个字说得有点艰难,陈藩不得不替他拿了杯温水。
贺春景冲他颇显苍白地笑了下,白水入口,像是把一切长久地哽在喉咙里的心事,随着不大真实的胜利一并冲刷下去了。
“她不是我的学生,杨雨婷才是。”
这句话就像是在他始终紧绷的精神围墙上挫开一道浅浅口子,内里的东西不断冲击,小缺口一璺到底,倾诉欲喷薄而出。
而陈藩此刻又确实,迫不及待地想要做一个倾听者。
“我之前在竹舟实验,带过一个班,做班主任。”贺春景眼睛直勾勾盯着茶几上的空杯,梦呓一样,“杨雨婷是我们班上一个很受欢迎的小姑娘,家境好,人很漂亮,成绩也漂亮。”
他深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呼出来。
“这孩子在22年春天闹过一次跳楼,在那之前,她有一个特别特别要好的朋友。”
杨雨婷是个相当活泼开朗的孩子,长相优越,成绩拔尖,赶上青春期花一样的年纪,明恋暗恋抢着告白的人,能从讲台一路排到食堂大门口。
但她对同龄这些活蹦乱跳的毛猴子们兴致缺缺。
她喜欢遥远又明亮的梦,喜欢由自己掌控的投入与抽离,她喜欢被透明糖纸包装过的,橱窗里的青春少年。
所以她最好的朋友不在本班,而是外班一个沉默寡言的孩子,王冰。
王冰的家境跟杨雨婷可以说是天差地别,偶尔一次学期末的家长会上,贺春景在走廊遇见过王冰的母亲,一个典型常年奔波在外的“流动人口”。
那是不被生活厚待的一张脸,风吹雨淋带来的憔悴明晃晃摆在面上,浑身的皮肤泛着蜡黄色,像吃多了砂糖橘那样。
明显疲于生计的一个女人。
王冰不过十六七岁,本该是青春无忧的年纪,可这股生活的压力却透过母亲、透过家庭,由上至下,自外而内地作用到了她的身上。
她像只小砂糖橘,脸色黄黄的,个头长得不丁点。
杨雨婷却不在乎这些。
学校嘛,总会把残酷的阶级差异钝化,模糊掉各个阶层之间交往的界限。
两个姑娘有共同喜欢的明星组合,每天腻在一块有说不完的小话,聊爱情的幻想,聊组合的动向,也聊疫情结束之后,一定要看上一场偶像的演唱会。
那阵子很乱,看似平静运转的社会下藏了太多不安,学生们冒着风险到校,再被赶回家里封闭圈养。
久未共处的成人与少年被粗暴圈禁在一处,压力如影随形。
病毒飘散,人心惶惶,担心生命,更担心生存。
贺春景就是那段时间里,染上了药物滥用的瘾,又被杨雨婷无意中撞见吃药的场面。
只是他没想过,自己的一句“吃药调节情绪”,会被这姑娘一耳朵听到心里去。
“不是你的错,不是,这根本就算不上是个错。”听到这里,陈藩忽然一把抓住了贺春景的兽,把他从回忆里惊醒。
“但我确实埋了一颗病态的种子。”贺春景望向陈藩,表情无助,就差把“快骂我”三个字写在脸上了。
陈藩自然不会遂他的愿。
“好端端的,她怎么会想着去吃药?”陈藩把人抱紧怀里,一点点揉开贺春景僵硬的脊背,“之前我们内容侧有提交过相关的选题,针对居家期间,青少年心理障碍发病率激增的研究。”
贺春景一张脸闷在陈藩肩头,好一阵子没说话。
陈藩也不催,拍小孩那样按照心跳的节拍轻轻拍他。
良久,贺春景才重新整理好语言。
“确实,有一天,我接到杨雨婷家长打来的电话,说她诊断出了心理问题。”
“抑郁症?”
“应该是。”他怅然道,“他们觉得丢人,不愿意和我多说。”
家长们对于线上授课总是忧心忡忡,觉得家庭这种宽松的环境压根不适合学习,故而会格外加强对孩子的监督。
杨雨婷的母亲为她严格规划了作息时间表,表中当然不可能包含与同学插科打诨,更不可能包含追星放松消遣。
于是她只能占用睡觉的时间偷偷刷手机,跟王冰闲聊几句;却在某天夜里被父母突击抓个正着,遭受痛批一顿,偷偷攒下的追星小金库也被家人翻出来一锅端了。
那是她攒了两年半才攒下的珍贵回忆,杂志、卡片、海报、玩偶,全部以一种不可逆转、不可复原的方式消失在剪刀之下。
随之而来的是“思春”、“花痴”、“自甘下贱”一类的羞辱,和更严格的管控。
直到无法承受这份压力的杨雨婷,在网上浏览到了一则有关OD的消息。
发布者语焉不详,遮遮掩掩又故作神秘,下面跟跟帖者也都说着叫人看不懂的暗号。
可有一样东西,杨雨婷看懂了。盐酸舍曲林。
她盯着这个似曾相识的药品名称思索很久,终于回想起曾经在教师办公室里发生的一幕。名字奇怪的药品,以及欲盖弥彰的贺老师。
被压缩的空气,被遮住的阳光,和一点点来源不明的污浊流水,种子的表皮终于破开。
只可惜曲舍林是处方药,杨雨婷搜索了几家网站都买不到。
不过这不是什么难题,在这一次误入未知领域后,她很快被大数据推送到了新的暗流之下。
右美沙芬是圈子里最常见的,这些不受管控的止咳药唾手可得。涉足越深,其中的弯弯绕绕便越多,杨雨婷发现盐酸曲舍林、普瑞巴林一类的处方药也并不是没有购入渠道。
药店能买到的就在药店买,药店买不到的,她就将一封又一封寥寥数字的求救信,以私聊的形式发送给网上的各路“妈咪”。
唯一麻烦的事情,就是这事儿不好在家做,毕竟家里的房门没有锁。
特殊时期,旅店难找,学校不开,药瘾发作的杨雨婷无处可去。正当她晕晕乎乎陷入躁狂时,一个念头忽然闪过她的脑海——王冰,有一个被静默在红码区的母亲。
第一次跟杨雨婷一起OD的时候,王冰吐得很惨。
但耐药性来得很快。
不该把王冰带到这条道上——杨雨婷第一次意识到这件事,并为此感到后悔,是王冰第一次跟她说,暂时还不上她的药钱了,求她再等两天的时候。
“后来王冰母亲病急乱投医,送她去了圣慈。”贺春景慢吞吞把肚子里的黑泥往外挤,“杨雨婷再联系上她的时候,圣慈已经用药物控制了她。”
和栖舍里的糖果手串女孩一样。
他们用这种药物成瘾的孩子看守果儿,比叫男人们看守小姑娘安全多了。
就像贺春景第一次在栖舍撞见“捉迷藏”一样,外人压根想不到看似天真烂漫的游戏里,藏着血迹斑驳的镣铐。
“……”
陈藩久久说不出话来。
“你是为她来的。”终于,他艰难咽下喉咙里的默然,“贺老师,你没有食言,你真的找到她了。”
“......也没有那么伟大,”贺春景停了一下,叹息道,“不如说是为了我自己。”
他记得当时在走廊上,对面窗台上摇摇欲坠的女孩子哭得厉害。
“她袖口上画了朵小花,王冰给她画的。”贺春景空茫茫望着电视背景墙,低声说,“我记得当时问她,是想带着这朵花,不清不楚的去死;还是带着这朵花,做一个将功折罪的英雄。”
陈藩听见他浓厚的鼻音,把他的脸朝自己扳过来,毫不意外地撞见一双水淋淋的眸子。
贺春景颤抖着抽了口气,随即被拥入宽厚的怀里。
“她放过自己了,那你呢?”陈藩的吻落在贺春景的头发里。
陈藩感受着贺春景心中高墙的崩塌,这人回手用力抱住他,终于痛痛快快哭出来。
贺春景有很久,很久,没有如此畅快淋漓地释放过个人的情绪,以至于他第一时间顾不上回答陈藩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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