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过生日的时候,还会在家办派对。毫不夸张的说,全年级同学都来我们家吃过蛋糕踩过气球,可能也有别的年级过来蹭饭的,但我们都不在乎这个。”陈藩低头笑笑,“我记得那次有个小男孩玩疯了,碎了我们家一个宋朝的茶碗。当时他妈吓得脸都不像个人样了,我爸也没生气,说那是仿的,跟他妈要了三百六十块钱,这事儿就算完。”
贺春景听得有点瞠目结舌了,眼下他正站在一个荒得像野坟的废院子里,怎么也没法想象陈藩的梦幻童年是怎么被终结成这样的。
陈藩看贺春景一副见了鬼的样子,明白这人心里在想什么。他长腿一迈,熟练地找准假山上几处落脚点登上去,转身横刀立马山大王似的一坐,面向着自家的别墅楼。
“有时候我坐在这,往那边看,也会想事情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陈藩大咧咧靠在石头上,翘起腿。
他的幸福童年没能延续太久,他父亲在某一天不知为何突然翻脸,将先前的温柔慈爱抹了个干净,变成了一个喜怒无常、冷酷暴力的魔鬼。
赵素丹就是被这样的陈玉泽,活活逼疯了。
“零二年那会儿,我妈终于忍受不了无休止的家庭暴力,跟我说她决定离婚。我生日那天她买了毛肠给我,说要以后带到新家里去。”
陈藩说这话的时候没什么表情,就好像这事对他已经不能造成任何撼动与伤害了。
“没过多久,估计是离婚的事没谈拢吧,陈玉泽,哦,就是我爸,把我妈从楼梯上推下去了,我妈再也没能清醒过来。”
贺春景背后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忽然觉得陈藩如此淡定地说出这番话的场景,特别让人毛骨悚然。
“为什么说这些,”贺春景嘴唇咬得发白,手里险些把狗尾巴草编的兔子头给揉烂了,“不是要说吕忠么。”
“别急啊,做题还得把条件都说完呢。”陈藩轻笑着朝下瞥了一眼,贺春景昂起的小脸上有掩不住的紧张神色,“挨揍的又不是你,你怕什么。”
贺春景吞了口口水,开始怀疑陈藩他们家是不是有什么家族遗传的疯病,不然怎么在说这些事情的时候,陈藩还能保持这么悠然自得的表情。
“初二升初三的时候,我放学被几个渣子堵了,要钱。”陈藩坐在假山石上晃荡着两条长腿,“其实我自己也不是不能解决,但麻烦啊,把他们干废了回头陈玉泽还得揍我,我就想着给点钱打发了算了。就在我掏钱的时候,吕忠个傻逼过来了。”
吕忠家庭条件不好,一件毛衫穿三季的那种不好。这种孩子通常会走上两条路,一是在班里当个默默无闻的受气包;二是拉帮结派出来混社会,在别人欺负他之前,迅速成长为一个刺头。
吕忠就是第二种。
但陈藩和吕忠这段友情有个不算坏的开头,在阶层分化不那么明显的学生时期,二人是完全有可能成为跨越阶层的死党朋友的。
如果陈藩没把那一沓钱随手塞给吕忠当谢礼的话。
“我那时候缺爱,缺关注,傻了吧唧的,说实话是有点被感动到了,要不也不能把他和胖子一起带到家里来玩,我是真把他当朋友看的。”陈藩说。
作为同在社会底层摸爬滚打过的人,贺春景对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有一种莫名的预感:“他拿你家东西了?”
“嗯,我发现的那次,他兜里揣了两串五帝钱。”陈藩摊开手,朝什么也没有的手掌心里看了看,“那东西其实不值什么钱,但后来我凭记忆把各个房间里的东西清了一遍,手串玉坠子这些就不说了,二楼东屋佛龛后面,丢了个拇指大的象牙佛塔。”
贺春景目瞪口呆,这搁在谁家都不能善了,要不是当时年纪小,那吕忠现在估计还在局子里蹲着呢。
“你没报警吗?”
“报警也不能拿个初中生怎么样啊,他根本不知道那东西值多少钱,低价卖了,叫他赔都拿不出钱来赔。”陈藩耸耸肩膀,从石头缝里揪了根草蹂躏,“我把他揍了一顿扔出去了,据说他那天走了半宿才从这走回家里去。”
贺春景点点头,但很快又反过味来:“这是他做错了事,他后来凭什么跟你生气啊?”
陈藩把手里揉成青绿色一团烂泥的草叶子丢下来:“他问我,我家又不缺钱,那些物件摆着也是摆着,可是他拿去卖了,就能多给他妈买一个疗程的药,为什么非要点破他。”
“那银行的钱还都放着呢,他怎么不去抢银行啊?”贺春景忿忿道。
陈藩扑哧笑了:“巧了,我也是这么跟他说的。”
“然后呢?”
“那显然是没能说服他啊。”
“啊?”贺春景不理解,怎么这么简单的道理还有人搞不明白,“然后他又干什么啦?”
陈藩抬头朝别墅四楼的某一个窗格望过去,叹了口气:“拜他所赐,全年级都知道了我有个疯妈。”
一个面临着家庭和升学双重压力的初三小孩,在发现自己得了某种不知名心理疾病的同时,被身边的好友背叛,又要独自面对校园内的各种流言蜚语。
这得是多么的孤立无援。
贺春景感觉自己的心尖被人用指甲狠狠掐了一下,那种尖锐又刁钻的刺痛伴随着战栗一路传达到眼底,转化成一阵软绵绵的疼惜。
“别用那种眼神看我,我像是会吃哑巴亏的人吗。”一抹坏笑从陈藩脸上化开,他曲起一条腿,胳膊架在膝盖上,“中考那天,我叫人把他关在网吧厕所了,准考证撕碎了当面从马桶冲下去的。”
贺春景张着嘴巴仰面看陈藩。
陈藩高高坐在山石上,天光洒金似的照下来,他像个傲然坐在自己领地上的王,无惧亦无怖。
贺春景不知道陈藩究竟把内心淬炼得有多强大,才能熬过这一切,才能如此坦然地提起这些不堪回首的往事。
他又想到自己。事已至此,是否今后自己也将成为陈藩生命中的一道陈伤?在多年后的一天,陈藩也会像这样云淡风轻地和他人谈论起自己吗?
正在他发呆的时候,陈藩从假山上一跃而下,跺了跺脚,极自然地朝他伸出了手。
“啊?”贺春景还兀自沉浸在神伤之中,被陈藩这一伸手给打断了。
“东西呢?”陈藩勾了勾手指。
“什么东西?”贺春景茫然地想,我又没拿你家的象牙佛塔。
“哄我的东西啊!”陈藩大言不惭,脸上没有半点伤心的样子。
贺春景这才想起来陈大少爷正在玩强买强卖,不听故事不给安慰小礼物就要把自己扣下洗三个月的碗。可他看看周围这一院子的石头野草,再难变出什么花来,于是可怜巴巴地开口:“你家碗多吗?”
陈藩乐了:“碗盘杯碟铁锅大勺都得刷啊!”
贺春景骂了句得寸进尺欺人太甚,而后一拍脑门终于想出自己能弄什么了。
“纸巾你带了吗?”贺春景问陈藩,后者果然随身带着那一包香喷喷的手帕纸。
陈藩惯用的这种手帕纸质量好,又厚又韧。贺春景放轻了动作,手里翻折摆弄几下,用平时用手绢折布老鼠的步骤,折了只火腿肠似的纸老鼠出来。
“给你。”贺春景把纸老鼠往陈藩手里一塞,赎身了。
陈藩拿起来左看右看,还是比较满意的:“挺好,一看就是亲生的。”
“去你的。”贺春景拿手指头戳他肋骨,把人戳得一蹦。
陈藩念在贺春景是个病号的份上没有还击,只从路边揪了根长长的狗尾巴草往他脖子上耳朵上搔痒痒,两人笑作一团。
荒园和假山都没有变,可身在其中的人心境却与来时不同了。两个人彼此吐露、倾诉,将对方心头的担子分了一部分去,就像溺水的人得以短暂地呼吸那样,从彼此的故事里获得了微小的一点安慰。
他们看着彼此的脸,太阳光劈头盖脸泼下来,周围枯黄的草木映出一地金光。方才那些看了只觉得颓败的景色,忽然又都焕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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