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春景居然还留着它。
陈藩呆愣愣地站在客厅里,目光被这一块小小织物牵住。它暖和又干燥,拿起来闻闻,还有洗衣皂的香气,像陈年的冬阳落在手心。
他鼻子发酸,转身坐到沙发上,下半张脸深深埋进狗毛线里呼吸。
贺春景给洗手间的门欠开一道缝,顶着一脑门子湿漉漉的头发丝钻出来,一双眼睛有点因熬夜泛红。
他打趣刚拿到阿贝贝的高龄儿童:“悠着点哭,别把脖套哭湿了,多洗两次容易秃。”
陈藩抬起眼睛看看他,又低头把整张脸都埋进脖套里,狠狠吸了一口。而后放下脖套,晃晃悠悠站起来,走到浴室门外撑着门框。
他低头认认真真打量贺春景,给人看得直发毛。
“看什么,”贺春景缩了缩脖子,撇开目光,“赶紧进屋睡觉去。”
陈藩拒不睡觉,还盯着他没够地看。光看还不过瘾,又把人下巴抬起来,上嘴轻轻厮磨。
贺春景开始躲了下,很快被按着后脑揪回来,半强迫地参加熬夜亲嘴儿大赛。
俩人哼哼唧唧亲了大半天,要不是靠着门框,贺春景都得在地上化成一滩。他实在受不了这一天大起大落,对生理和心理素质的双重考验,率先投降:“差不多了吧,都感觉有点心律不齐了。”
陈藩恋恋不舍衔着他的上唇轻吮了下,哑着嗓子问:“你怎么什么都留着啊。”
这人坏心眼,问完了又不让人家回答,小鸡啄米似的亲一下,又一下,每亲一口就念叨一句肉麻话。
诸如“你舍不得我啊”、“就这么爱我啊”、“你怎么这么好啊”一类的。
直把亲得贺春景眼眶水汪汪了,颧骨上飞红了一片,这才给人放开。
贺春景腰也软了,腿也软了,两手虚虚圈着陈藩的腰念叨:“也……没留什么,就这两件长久的。”
陈藩鼻头红起来的样子特别好笑,像那种被蜜蜂蛰过的小狗,又很像他们在别墅院子里堆的雪人。
贺春景抬手向后理了理陈藩散落的额发,湿淋淋的,想必是刚刚跟自己的头发纠缠在一起,也被打湿了。
“别担心了,过去已经发生的事情,就是真实存在的。它不因为谁的离去,谁的死亡,就变成一阵飘渺的烟。”
贺春景手指从陈藩的额头勾勒到眉毛,再到那双漂亮的眼睛。
陈藩成年后双眼更狭长了些,双眼皮从来出落得很妙。贺春景暗想,一定是太细腻的心思在胸腔里存不下了,才长了这么一双含情的眼睛,看谁都似笑非笑缠缠绵绵的。
心也缠绵柔软,要仔仔细细去对待才行。
“你姐姐也好,胖哥也好,湘姨也好,总有人像我一样,留着些舍不得的东西。”贺春景替他揉了揉发红的眼尾,“就算没有那些东西,大家也都还有各种关于你以前记忆,你不会落单的。”
他在陈藩下巴上印了一个薄荷味儿的吻,小声说:“我都知道,替你存着。”
漫长的一夜以共眠收尾,两人陷在棉被窝里相拥。
可是贺春景感觉握在自己手上的力道一直没有减弱,于是发力捏了两下:“怎么,睡不着?”
回答他的,是对方拇指在他手背上的摩挲。
他知道陈藩在自身的痛苦上,向来是不肯轻易对人示弱的,于是伸开手掌反将对方的手包裹住,窸窸窣窣侧过身凑近了,说:“我忽然想起来,还欠你一桩债。”
“什么。”
贺春景清了清嗓子,轻声哼唱起来。期初几个音不是很稳定,有点荒腔走板的意思 ,但三两句之后就像模像样的了。
月儿明,风儿轻,树叶儿遮窗棂啊。
蛐蛐儿,叫声声,宝宝他睡在梦中。
陈藩在一室暗光里噗嗤笑出来,声音像擦亮了一根火柴:“比《生日快乐》好听。”
贺春景心说这好歹是当年哄贺存一睡觉,天天练出来的,要再不比那自由发挥的强,他这教师资格证也就烧了算了。
但他还是啧了一声:“听不听,不听自己滚一边儿睡。”
陈藩立马老实了,捏着毛绒脖套往贺春景枕头边上拱了拱:“听。”
柔软的毛线合着温热吐息一并喷在贺春景耳边,他觉得痒,却又因此感到莫名的踏实。
这种踏实部分来源于深夜里身边爱人的陪伴,而另一部分,来源于他被一个人,长久地,明确地需求,所带来的羁绊。
他把脸偏过去些许,发痒的耳朵被压在棉质枕巾上,两人的呼吸彼此交融着。而后,他再一次哼唱起这首摇篮曲。
原本是个试探性的玩笑,可两人就这么一个唱,一个听,不多时,竟真的双双陷入深眠。
“程主任!”
“在呢。”程有业把手里猫条的最后一点存货统统挤出去,看爬架上硕大无朋的老橘猫把肉酱吸溜干净,“怎么了,爽儿?”
“昨天我夜班,接了个腊肠回汪星了,主人白天来接,你记得接待一下。”何爽顶着眼角边上三道红印子走进来,把程有业吓了一跳,“”
“眼睛怎么了?!”程有业忙问,“上药了吗,猫挠的?”
“清早送来个缅因,耳血肿,这猫身材太大了,没按住。”何爽用手指肚点了点发肿的伤处,“它主人都挨了两下,那姑娘手上都见血了。”
“那你没——”
“没给上她药,放心吧!一年能听你念叨八十回只能救猫狗,不许救活人,单给了俩创可贴先用着。”何爽想了想,补充道,“让她自己贴的。”
程有业放心了:“赶紧回去歇着吧,涂点凝胶,睡一觉就好了。”
何爽点点头,哈欠连天的出了门。
也不怪他磨叨,实在是自己年轻时吃过这方面的亏,想忘也忘不掉。程主任又摸了两把老胖猫的肥肉,喃喃:“又送走了一个,你倒是皮实,一赖这么些年。”
程有业从业二十载,一路从小护士吭哧吭哧干到主任医师的位置,见多了猫儿狗儿生离死别的场面,可难免还是心生感慨。
上午医院没什么人,他翻了翻昨晚何爽交接过来的诊疗记录,背着手慢悠悠踱到摆冷柜的屋子,抽出挂着新标签的铁拉格往里看。
“养的真好啊。”程有业看着小腊肠齐整的毛发,显然是被悉心打理过了,“来世肯定能投个好胎。”
正看着,屋外走廊忽然传来助手的喊声:“程主任,昨晚何大夫接诊的家长来了!”
“诶,带进来吧,在这呢!”程有业高声应和了一句,稍微调整了一下情绪,听着愈发走近的脚步声,准备了一肚子安慰的话。
然而,在对方出现在门口的头两秒,程有业还能面带惋惜地迎上去。
当他看清门口男人长相时,后脖颈的汗毛就“嗖”一下全部立了起来。
“我们来接二世。”
程有业听着见门口男人开口说了句话,这把年轻的声音将他从惊悚中唤醒了一点。
但很快,他又看到在稍微靠后一点的地方,也站着一个男人。
那人长得干净极了,眉眼五官柔和平静,美中不足是额角印着一道伤疤。这疤痕让整张脸像错金锔过的瓷器,带着股令人惋伤的缺憾。
后面见他们俩一前一后立在门口,程有业刹那间嘴唇有点哆嗦。
方才打好的腹稿眼下一个字也憋不出来,他挤出一句“在这”,就面目僵硬地站到了一旁。
第166章 坠落
进门后,两人的全部心思都放在小狗身上,故而没见程有业神情中泄露出的异样。
可程有业脊背靠着墙角,十分钟前揉过猫头的手心不住刺痒,倒像是在玻璃纤维中滚过一遭。
十数年前让他心惊肉跳的那件事猛地蹦出来,狠敲他的脑仁,震得他冷汗直流。
他眼看着助手帮两个男人把小狗从冰柜挪出来,放进带来的小窝里。他们转身离开时,其中额头上带疤的那人走在后头,临走时还朝这僵立在墙角的程大夫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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