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希言扑在母亲怀中,另一只手死死攥住被褥。此刻,她想起了,无论身处何位,只有母亲对自己的情感不曾变过,不会因为权力、身份的改变而变,“娘,你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没有兄弟姐妹,只有双亲,父亲变了,而母亲也要离自己而去,孤独,将要相随。
“不要因为任何事,冲撞你爹爹。”张皇后最后说出了她不愿意说的事,认真的告诫着赵希言,夫妻数十载,张氏已然成为这个世上最了解皇帝的人,“君父,君在前,父在后,先君臣后父子,这才是皇家。”
赵希言拼命的点头,在母亲的病榻前,她不敢有丝毫的不听从,“孩儿记住了。”
“但是也不要忘了,他是你的父,是你的生父,你在这世上除了母亲以外,唯一的至亲。”张皇后又道,“他是心狠之人,然却也有软肋,你莫要忘了。”
赵希言一边拭泪一边点头,“父母养育之恩,昊天罔极,孩儿此生不敢忘。”
嘱咐完后,张皇后越发的伤心也越发的愧疚,她颤抖着双手摸着赵希言的脸,微颤着干白的双唇,“小言,娘对不起你,娘将你带到这个世上,将你推向这种处境,却没有办法保你周全,是娘的过错。”
赵希言仍旧摇头,“不怪娘,没有照顾好您,是孩儿不孝。”
张皇后轻抚着赵希言的脸庞,“有一点可庆幸,你的父亲,并非是先帝那般的凉薄顾利之人。”
赵希言擦拭泪水,“可他真要有心,怎不出现呢?为何要我去接您,为何只顾征战,只顾江山而将母亲一人留在北平府,若胡人十几万大军真的踏入北平府的都城内,母亲该怎么办,他呢,他依旧继续南下要江山吗?”
“他没有绝对的把握,胡人兵临城下而不入,北狄的铁骑可不像朝廷的那盘散沙一样怯弱无能。”赵希言道,“他将你留在了北平府,是因为世人都知道燕王专宠,故有必胜的把握,才未将你带离,才有鞑靼的汗王兵临城下却不敢入。”
隔阂的种子,早在战争响起的那一刻,便已种下,再到赵希言设计脱离朝廷的控制,回到北平,得知城中守军与燕王的计划与看见抱病的母亲,燕王没有将张氏转到一个安全之地,于是这颗种子,悄然萌芽。
这与她认识的父亲,不一样了,再到他以帝王之尊给自己施压之时,轻易取人性命来告诫自己,她才意识到,昔日的父子俨然成为了君臣。
但曾埋怨过皇帝张皇后却在此刻摇头,替皇帝开脱,“脱下那身黄袍抛开头顶的姓,你父亲也只是个普通人,也会有私心,你与他不同,生长在太平盛世,而你父亲却是身处乱世,你也不会懂他的隐忍。”
“自母亲第一次昏迷,公主去信京城,已有整整三天了,他接到了信早该来了,可为何还不来呢?”赵希言低着头,小声幽怨道。
张氏虽也渴望与皇帝见上最后一面,但明白自己的身体已是油尽灯枯,如今强撑着一口气,将身后事一一嘱咐,“人皆由难处。”
“你将她也唤进来吧,我有话要同你们说。”
赵希言抬手用袖子擦了一把眼泪,便起身出去了,随后将晋阳公主拉入了车内,二人跪在张皇后榻前。
“你们都还年轻,正是韶华之时,将来的路还很长,母亲虽看不到了,但仍然会一直看着,为你们祈福。”
张皇后抬手,招来晋阳公主至身侧,“看得出来,你内心也是一个善良的孩子,只是错生于这个家,我将不久于人世,唯放心不下的就是言儿,既然她可以毫无保留的信任你,那么我,相信她的眼光。”
“殿下。”面对着张皇后的慈爱,从不曾流泪的晋阳公主,竟也未能忍住。
张皇后又招了招手,赵希言遂上前,她将赵希言的手交到了晋阳公主手中,满怀欣慰道:“如此我便放心了,只是……未能亲眼看见你们二人的成婚大礼。”
“不。”就在赵希言欲要说什么时,车外忽然响起一阵马蹄声,是从睢宁县之南的方向传来的。
就在抵达境内而迷失了寻找的方向之时,仪仗队闪烁的灯火给了皇帝指引,一天一夜的疾驰,使得马匹与人皆不堪重负,最后只剩少有的几精锐士卒还跟随着,但将至之南时因体力不济接连倒下,便只剩皇帝与心腹大将周士弘还拖着疲倦的身体未曾放弃寻找,“阿儒!”
【作话】
——阿儒是张氏的小字——
第165章 大行皇后
皇帝骑马向辂车飞速奔去,刚要靠近却被一众侍从警惕的拦下,“皇后车架,闲人退散。”
皇帝扬起鞭子朝说话的人给了一鞭,就在吃了痛的人正要发怒时,新城侯张弼听到动静火速赶来,见是天子,慌忙下马,“陛下。”
一众人傻了眼,黑灯瞎火的情况下,他们没能认出皇帝,也不曾想到皇帝此时会出现在这儿,于是吓得纷纷跪伏。
仪仗队加之禁军跪了一地,而皇帝却头也不回的朝车架走去。
他从马背上跳下,拖着已经疲惫不堪的身子跌跌撞撞登上了车,“阿儒!”
太监掀开帘子,一阵寒风吹进帐内,只见燕王与晋阳公主双双跪伏于榻前,病榻上的皇后,奄奄一息。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皇帝赶到了张皇后身前,赵希言回首,看见满是沧桑的父亲,晋阳公主见之连忙拉起赵希言从车屋内离去。
父子擦肩而过,然皇帝的眼里始终只有张氏一人,待屋内安静之后,皇帝缓缓走到张氏的榻前半蹲下。
“阿儒。”
四目相对,张氏失华的双眼满是空洞,仿佛在被神明一点一点抽取生命即将变成一副躯壳一般。
“二哥。”张氏吃力的喊着皇帝,“你终于完成了,你积压在心中,多年的夙愿。”
皇帝却拼命的摇头,“不,这并不是全部,你是知道的,我想接你回京,哪里才是我们的家。”
“只要你和言儿在,平安顺遂,与我而言,哪里不是家呢?”张皇后回道皇帝。
“那不一样。”皇帝道,遂紧紧握住张氏的手,在哭红的鼻尖蹭了蹭,“往后再没有朝廷敢胁迫施压于我们了。”
张皇后见他绷不住泪的神情,心里很是难过,便拼尽力气抬起手,与同孩子一般,也为丈夫拭泪,“我很抱歉,不能陪你到最后。”
皇帝忍住伤心摇头,“别说这种话,这么多年过去,都是你一直陪着我,每回征战都害你担忧,回来还要将满身伤痕交给你,你跟着我,从未过过一天安生日子。”
“这么多年,你怨我吗?”皇帝又开口问道,“将你从他身边夺走,又将你带到北平,身处异乡近四十年。”
张皇后回想过往数十载,起初是有恨的,然再看到眼前这个人不因权力地位,甚至不惜得罪储君与皇帝时,她心里的恨也就消失了。
“妾虽是弱女子,然也有自己的傲骨,宁为庶人妻,也不会做公侯的妾室。”张皇后摇头回道,“殿下是知道我当时有求死之心,故才冒险抢夺牒纸,因而,我又有什么好怨的呢。”
几十年风雨,历经千辛万苦,终于迎来了黎明的曙光,就在皇帝满怀喜悦,期盼着阖家团圆时,上天却给他降下了噩耗,一个让他痛心,抱憾终身的结局。
“二哥不必于我有所愧疚。”张皇后道,“这么多年过去,妾岂能不知二哥真心。”
曾经因一时冲动而将张氏从她青梅竹马的心上人手中抢来,皇帝一直带有愧疚,于是百般讨好,尽管前些年不受待见,但皇帝的好始终如一,日复一日,不到一年时间,张氏被他的真诚所打动,比起见利忘义的梁王而言,燕王这个武夫,并不是有勇无谋之人,恰恰相反的是,有着世家子弟没有的细腻与柔情,当初不过是萍水相逢,却比自幼一同长大的梁王,还要重情重义,事实也得到了证明,没有被时间所打败,燕王对张氏的好,数十年如一日,而梁王成为太子后,东宫嫔妃成群,登基之后更是广纳后宫,若说联姻是帝王惯用的政治手段,那么与皇帝对峙不下的燕王又为何不选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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