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前刚走。”柳棠时道, “他在这里耽搁了太久,实在等不及你醒来了。”
扶桑心里百感交集。
这半个月对他来说不过是一场漫长的迷梦, 对照顾他的人来说却是身与心的双重煎熬,他们定然辛苦极了。
感激的话语到了嘴边却难以倾吐,总觉得太过轻浮,如此大恩大德,只能用余生去报答。
正当此时,朱雀掀帘进来,身后跟着一位年轻妇人,妇人怀中抱着襁褓。
眼看着她们走近,扶桑既期待又忐忑,甚至还有些畏怯——从今日起,他就真正地为人父母了,他要抚养那个与他血脉相连的小生命,照顾他、保护他、教导他,让他好好长大——这件事如此艰巨,他真的能做好吗?
然而,当柳棠时从奶娘手中接过襁褓、转而放在他怀中时,扶桑垂眼看着这个正在安睡的小婴儿,那些芜杂的情绪倏地全都消散了,只剩下满腔喷薄欲出的爱意。
这是他冒着生命危险生下来的孩子,这是流淌着他和澹台折玉血脉的孩子,这是那段无疾而终的爱情结出的种子,这是上天的馈赠,这是他要倾尽所有去爱护的人。
扶桑很想抱抱他、亲亲他,可是眼泪掉得太凶,只能让柳棠时把孩子抱走,以免惊扰了他。
柳棠时将孩子还给奶娘,奶娘便抱着孩子退下了,朱雀也要出去,柳棠时蓦地想起什么,吩咐道:“朱雀,你让蜚蓬即刻去趟衙门,将扶桑醒来的消息知会崔大人。再去告诉厨娘,让她煮一碗燕窝粥。”
朱雀领命而去,房中只剩下兄弟二人。
柳棠时帮扶桑揩了揩眼泪,安慰道:“你尚未痊愈,不宜大喜大悲,别哭了。”
这话似在梦中听过,不由思及澹台折玉,难免又是一阵神伤,等扶桑恢复平静,柳棠时扶他起来,喂他喝了一盏温茶,这才问起他的身体:“还有哪里觉得不舒服?”
扶桑道:“方才起身的时候,肚子有点疼。”
柳棠时道:“最疼的时候已经过去了,赵太医说了,要等一个月左右疼痛才会完全消失。”
扶桑犹豫了下,道:“我想看看伤口。”
柳棠时劝道:“还是不看为好。”
扶桑没有坚持,他现在虚弱得很,受不住打击。就算不看也想象得到,伤口肯定十分丑陋,而且势必会留疤。
“对了,”柳棠时轻轻一笑,“孩子的名字我想好了。”
“叫什么?”扶桑忙问。
“雪舟,”柳棠时道,“风雨同舟之舟。”
“雪舟,柳雪舟……”扶桑轻声呢喃着这个名字,脑海中蓦然浮现出一段回忆。
离别那日,天降异象,八月飞雪。
他背靠在澹台折玉怀中,凭栏赏雪。山林尽皆被白雪覆盖,目之所及一片苍茫,而下方的水潭仍是碧波荡漾,那只小船漂在水中央,积了满船的雪。
扶桑回想着那如诗如画的情景,心里忽然冒出两句不知在何处看过的诗词:两处相思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头。①
用在他和澹台折玉身上,倒也算恰如其分。
“你喜欢吗?”柳棠时问。
“喜欢,”扶桑回过神来,“非常喜欢。”
柳棠时稍稍一顿,又不着痕迹地笑了笑:“喜欢就好。”
扶桑道:“是不是还得起个乳名?”
柳棠时想了想:“小船儿如何?”
“好,”扶桑满意极了,“就叫他小船儿。”
话音刚落,突然传来婴儿的啼哭声。
柳棠时道:“小船儿醒了,我去把他抱过来。”
作势就要起身,却被扶桑抓住了袖子:“不用了,我在床上躺了这么久,身上腌臜不堪,还是让他离我远些的好。”
柳棠时便坐了回去,道:“知道你爱干净,可还没到洗澡的时候,你且再忍忍。”
扶桑抬起胳膊闻了闻,虽然闻见了淡淡的清香,却还是露出一脸嫌弃来:“我是不是都臭了?”
柳棠时哭笑不得:“我日日为你擦身,衣物也每天更换,所以你大可放心,你身上一点异味都没有。”
不过几句话的功夫,啼哭声便止住了,显然是被奶娘哄好了。
刚才孩子睡着,没看几眼就被抱走了,扶桑根本没来得及看清孩子的模样,他好奇地问:“哥哥,小船儿长得好看吗?像不像我?”
“你生出来的,怎么会不好看,粉雕玉琢的一个小人儿,凡是见过他的人无不交口称赞。”柳棠时的话音里不自觉地流露出几分为人长辈的慈爱之意,“只是五官还没长开,看不出长得像谁。”
听他这么说,扶桑不禁有些后悔,又想让柳棠时把孩子抱过来瞧瞧了,他按捺着急切的心情,接着问:“那他健不健康?”
柳棠时道:“虽然刚出生时有些惊险,不过那是意外,赵太医说了,小船儿在你肚子里发育得很好,这半个月来吃得好睡得香,一切正常。”
扶桑心下稍安,可转念又想,在十岁之前,他也是个正常人,谁知道小船儿长着长着会不会变成另一个他?
虽然他已经完全接受了自己是个阴阳人,不再因为畸形的身体而感到自惭形秽,但他还是想让他的孩子做个普普通通的正常人,不必经受他经受过的那些耻辱和痛苦。
柳棠时看透他心中所想,温声宽慰道:“你先别想那么多,像你这样的人举世罕见,小船儿不可能步你的后尘。退一万步说,就算他真的变得和你一样,那也是很久以后的事了,你现在想它有什么用呢?”
扶桑释然一笑,道:“你说得对,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先把眼前的日子过好才是要紧。”
久睡初醒,扶桑精神不济,才刚哭了一场,又说了这么多话,便有些支撑不住,柳棠时扶他躺下,道:“你先睡会儿,等粥熬好了我再叫你。”
扶桑应了声“好”,垂下眼帘,很快就没了意识。柳棠时就坐在床边默默地守着他,过了很久才悄悄出去。
已是三月半,春深日暖,天朗气清。
趁着午后格外暖和,奶娘唐妈妈正抱着孩子在廊下散步。这半个月多亏有唐妈妈将孩子照顾得妥妥帖帖,柳棠时才能安心照顾扶桑。
柳棠时来到唐妈妈跟前,伸手把孩子接过来,脸上立时便浮现出浅浅笑意——面对着这样一个香软娇嫩的小婴儿,再铁石心肠的人也会生出一腔柔情。
难道这就是当爹的滋味吗?柳棠时偶尔会想,如果他也能有个属于自己的孩子就好了,可惜这辈子注定不可能了。每当这时,遗憾里总是会夹杂着一点微不足道的嫉妒,他嫉妒扶桑命好,就像从前嫉妒扶桑更受爹娘偏爱一样。
“小船儿,”柳棠时含笑道,“以后这就是你的乳名。”
小船儿睁着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看着他,张着小嘴,发出一些咿咿呀呀的动静,可爱极了,小孩子就是无论做什么都可爱。
唐妈妈在旁道:“他在冲你笑呢。”
“是吗?”柳棠时忙着照顾扶桑,并不经常抱孩子,所以分辨不出他的喜怒哀乐。
唐妈妈道:“他娘醒了,他高兴呢。”
明知她在牵强附会,柳棠时还是感到些许欣慰,这确实是件值得高兴的大好事,可惜喜悦无人分享,他只能告诉崔奉仪。
说曹操曹操就到。
这段时间崔奉仪日日造访,早已不把自己当作客人,推开大门就往里走,看见柳棠时站在廊下,开口就问:“扶桑醒了?”
柳棠时“嘘”了一声,低声道:“又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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