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隐道:“你想让我何时去?”
扶桑道:“明天。”
薛隐没有立刻说出那个“好”字,扶桑知道他在犹豫什么,宽慰道:“我就住在君府,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安心等你的消息。难道你连君如月都信不过吗?”
“信不过我什么?”
人未至声先到,扶桑循声转头,看见君如月从不远处的一道月洞门里慢步走出。他照旧一身白衣,沈腰潘鬓,如圭如璋,俊逸出尘。
扶桑眼看着君如月走近,忽而想起第一次在碎夜城外见到他时的模样,似乎和眼下别无二致。当时他还觉得君如月和澹台折玉略有神似,因此见之心喜,而今再看,却又不觉得哪里相似了——斯人未改,是他的心境变了。
等君如月走到面前,扶桑轻唤道:“二公子。”
方才和薛隐说了一筐话,他的嗓子又哑得快出不了声了。
“才一年不见,就生疏至此了么?”君如月含笑道,“扶桑,你以前可是唤我‘月哥哥’的。”
扶桑有些赧然。
从前“哥哥”、“姐姐”张开就来,现如今却难以启齿了,可能是因为他长大了,不单是年龄在长,心理也在日趋成熟。
不等扶桑接话,薛隐道:“我要离开一段时日,归期不定,扶桑便交给你照顾了。”
君如月也不问他要去哪里、去做什么,只是点头答应:“放心罢,我会照顾好他。”
扶桑刚想开口,君如月急忙制止:“你快别说话了,养养嗓子。”
扶桑也没什么想说的,他想知道的薛隐都告诉他了,于是安心做个哑巴。
一起用过午饭,扶桑让君如月帮忙请个画技出众的画师,然后让橙儿和橘儿帮他梳妆打扮,打扮成他记忆中萧只影的模样。
等画师来了,扶桑说出几点要求,让画师照着他画的同时做出些许调整,越像萧只影越好。
从白天画到晚上,终于大功告成,扶桑还算满意,将画像交给薛隐,让他带在身上。
第二天,当扶桑睡醒时,薛隐早已上路了。
他总是这样独来独往,从不给人告别的机会。
扶桑就此在君府住下来,一边将养身体,一边耐心等待。
为免胡思乱想、焦心劳神,他每日抄写佛经,果然有解忧定心之奇效。
一转眼,又是十月小阳春,风和日丽,温暖如春。
十月初五这天,黎明之际,连绵不绝的钟声遽然打破了京城的宁静。
扶桑从睡梦中惊醒,噩耗紧随而至。
那不是普通的钟声,而是为皇帝而鸣的丧钟。
他的生辰,竟成了澹台折玉的忌日。
第191章
家一日不可无主, 国一日不可无君。
玄宗皇帝澹台折玉崩逝当天,还不满两岁的太子澹台见微在灵前即位,名正言顺地成了启国的第六位皇帝。
曾经的蕙贵妃, 先是在玄宗登基后被尊为皇太后, 不到一年时间又成了太皇太后——太皇太后,听起来像个七老八十的老太婆, 可她也不过三十五岁, 虽然韶华已逝,却依旧充盈着蓬勃的生命力,漫长又无趣的宫廷生活并未消磨掉将门之女的锐气,反而被岁月淬炼得越发锋芒毕露了。
新帝尚且年幼无知,太皇太后垂帘听政, 又有积威多年的摄政王坐镇朝堂,监理军政, 无人胆敢趁机作乱。
世人赞颂摄政王雄才伟略,高瞻远瞩, 让启国躲过了一场夺权篡位的灾难, 百姓得以安居乐业。
……
那段日子浑浑噩噩,扶桑完全忘了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
他在生不如死的境地里苦苦挣扎, 看不见一点光亮,感受不到一丝温暖,曾经带给他幸福、快乐、希望的深挚爱意现在却滋生出无尽的痛苦,每一次呼吸都是痛的,活着成了一种煎熬,他不想这样无休无止地煎熬下去, 他无数次想过追随澹台折玉而去,可一想到小船儿, 却又割舍不下。
那是他拼死生下来的亲骨肉,身上流淌着他和澹台折玉的血,他怎么忍心让小船儿成为无父无母的孤儿?他要回到小船儿身边去,他必须抓住他的救命稻草,才有可能活下去。
当扶桑终于有气力从床上爬起来时,已是半个月后了。他告诉君如月,他要回嘉虞城,君如月沉默片晌,道:“再过半个月他就要启殡,难道你不想送他最后一程吗?”
曾经总是氤氲着笑意的澄丽双眸而今却弥漫着浓到化不开的悲伤,扶桑凄然道:“人死如灯灭,万念俱成灰。送或不送,又有什么分别呢?”
君如月目光沉沉地看着扶桑,心里有万语千言,却无法宣之于口。
喜欢一个人实在是毫无道理可讲,君如月这辈子遇见过那么多美人,却从不曾为谁怦然心动过,谁成想因着一次印象深刻的偶遇,当经年之后再次见到记忆中那个惊鸿一瞥的少年时,他想当然地就以为这就是命中注定的缘分,于是轻而易举地动了情。
可惜这只是他一厢情愿的想法,他心悦扶桑,扶桑却和澹台折玉情投意合。澹台折玉是君,他是臣,臣不能与君相争。为了彻底断了这个念头,他不得不向父母妥协,仓促地成了亲,过往的种种坚持最终成了一场笑话。
然而世事无常,谁都想不到澹台折玉会英年早逝。生在帝王家仿佛是一种诅咒,那些年轻的皇子在明争暗斗中一个接一个地死去,尽管澹台折玉笑到了最后,却依旧难逃厄运,就这么撒手尘寰。
他对澹台折玉忠心耿耿,自然为澹台折玉的死感到痛心和惋惜,可有些念头一旦产生就再也无法消除——贪欲、嗔恚、愚痴,佛家谓之“三毒”,无人幸免,无药可医。
如今扶桑不再属于任何人,他和扶桑有了再续前缘的可能,只要扶桑愿意,他可以带着他回嵴州去,远离京城的是是非非,做一对逍遥自在的神仙眷侣。
可是,他在嵴州还有个妻子,他的妻子没有任何过错,他既不忍心辜负她,也不愿意让扶桑受丝毫委屈。他只能二选一,所以他一直踌躇难决,纵有千愁万绪,却不敢向扶桑表露分毫。
现在扶桑要走,他却说不出一句挽留的话来。他已然明白,无论澹台折玉是生是死,他和扶桑都没可能,错过了就是错过了,终究是有缘无分,好似一场春秋大梦。
君如月压下繁芜的思绪,试着劝道:“你如此虚弱,好生将养几日再走也不迟。”
扶桑却摇了摇头:“我意已决,你不必再劝了。”
君如月转念一想,扶桑早些离京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扶桑和澹台折玉的关系不算秘密,除了他,薛隐和都云谏也是知情人,薛隐虽然为澹台折玉所用,但他真正的主子其实是摄政王韩子洲,倘若摄政王知晓了扶桑的存在,不定会生出什么事端,还是趁早离开的好。
“好罢,”君如月道,“我派人护送你……”
“不用了,”扶桑轻声打断,“给我一匹马,一把防身的匕首,就足够了。”
从京城到嘉虞城这条路,对他来说意义非凡,他只想一个人走,不想被外人打扰。
君如月不忍心拂逆他的意愿,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再次让步:“好,什么都依你。”
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在想,派几个人暗中跟随就是了,他不可能让扶桑独自远行——扶桑太美丽也太脆弱,外面的世界对他来说太危险,需要有人为他遮风挡雨、驱灾避祸,他才能好好活下去。
“我还有一事相求。”
“但说无妨。”
“你还记得柳翠微吗?”
“记得,都云谏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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