澹台折玉轻扯唇角,一本正经道:“那间山舍位于荒山野岭,毁尸灭迹非常方便,是个杀人越货的好地方,那个猎户一旦生出恶念,便会无所顾忌,因为他不会付出任何代价。可在县城里,到处都是耳目,要顾忌的事情太多,付出代价的可能也更大,坏人自然就不会轻易作恶。最主要的是,我看人一向很准,江临绝不是坏人。”
扶桑:“……”
他爹也自诩看人很准,可还是有眼拙的时候,若非当初看走眼,误把鱼目当珍珠,也不会收养他。
扶桑心里想什么都明晃晃写在脸上,澹台折玉看在眼里,故作严肃道:“怎么,你不相信我的眼光?”
“不是……”扶桑先摇头又忙不迭点头,“相信,我相信。”
澹台折玉话锋一转:“如果江临是坏人,意图不轨,你怕不怕?”
扶桑不假思索道:“不怕。”
他回答得太干脆,倒让澹台折玉怔了怔,问:“为何不怕?”
扶桑道:“只要和你在一起,我就什么都不怕。”
原本只是想逗一逗他,却猝不及防地被戳中心窝。
澹台折玉既受用,又困惑——他已不是那个位高权重、声势煊赫的国之储君,他现在只是个断了腿的废人,扶桑到底为什么这般盲目地相信他?之前在马车上也是如此,他说听天由命,扶桑就傻乎乎地跟着他听天由命。是不是他要上刀山下火海,扶桑也会义无反顾地跟着他?
澹台折玉兀自笑了笑,道:“其实没那么复杂,只是在我们需要帮助的时候,江临恰巧伸出了援手而已,而且住在陌生人家里反而比住在客栈更安全。但以防万一,你还是要寸步不离地跟着我,时刻待在我的视线范围之内,知道吗?”
扶桑乖巧点头:“知道。”
不约而同地沉默须臾,扶桑觑了觑澹台折玉的脸色,犹犹豫豫道:“殿……哥哥,你……你想解手吗?”
澹台折玉顿了顿,道:“暂时不想。”
未几,丫鬟们抱着衣裳和鞋袜、小厮们抬着两个浴桶接踵而来。
澹台折玉道:“只要一个浴桶就够了。”
他身上有伤,暂时不能洗澡。
两个小厮把浴桶抬进西次间,随即一左一右地将澹台折玉架进去,扶桑看着他的双脚在地上拖拉,只恨自己没有力气,抱不动他。
等坐在了西次间的床上,澹台折玉对其中一名小厮道:“麻烦你帮个忙。”
小厮忙道:“公子不必客气,有事尽管吩咐。”
澹台折玉看着扶桑道:“扶桑,你先出去。”
扶桑:“……”
才刚还说让他寸步不离地跟着,怎么一转眼就说话不算数了?
他迟钝地“喔”了一声,和另外一名小厮一起出去了。
西次间的门关上了。
不多时,扶桑听到了一泄如注的声响,立即意识到太子让那个小厮帮的是什么忙。
那是憋了很久才会弄出的动静,可他适才问太子想不想解手,太子却说不想。
为什么……为什么宁愿憋着也不肯让他帮忙?
扶桑蓦然想起在函德城时修离对他说过的话:“太子还愿意在奴婢面前保持最起码的体面,至少说明他是把我们当人看的。”
可是,太子为什么不用在都云谏面前保持体面呢?难道是因为太子不把都云谏当人看吗?
不是的,太子只是不把都云谏当外人,甚至有可能已将都云谏视作了朋友,所以太子可以在都云谏面前展现出不体面的样子。
扶桑心想,等到太子也不把他当外人的时候,他才算真正地成了太子的人。
小厮端着痰盂从西次间出来了,经过扶桑身边时,低声道:“公子让你进去呢。”
扶桑道了声谢,走进西次间,只见太子好整以暇地坐在床边,丝毫没有谎言被拆穿的尴尬。来到床前,又见太子旁边放着叠得整整齐齐的衣裳,最上面是一瓶金创药、一卷细布和一把剪刀。
扶桑道:“我帮你上药。”
澹台折玉道:“好。”
脱去外袍和上衣,露出上身,先给肩胛处的划伤涂药、包扎,扶桑做得很好,没有辜负他这些年在太医院的浸淫。
可后腰上那处被烧火棍烫过的伤口简直惨不忍睹,他看一眼就心疼地忍不住掉眼泪,抖抖索索地涂好药,一圈一圈地缠上细布,打好结,微声道:“好了。”
澹台折玉转过身看着扶桑低垂的脸,无可奈何道:“怎么又哭了?”
扶桑弱弱地反驳:“我没有……”
可他的声音里明明就带着哭腔。
澹台折玉强忍着把人抱进怀里安抚的冲动,话音里带着微不可察的笑意:“我说一次谎,你说一次谎,扯平了,好不好?”
扶桑抬起头看着他,双眸亮亮的、弯弯的,嗓音软软的:“好,扯平了。”
第55章
扶桑洗完澡、穿好衣裳从西次间出来的时候, 发现澹台折玉正坐在轮椅上喝茶,惊喜道:“哪来的轮椅?”
随着扶桑的靠近,一阵暖香扑面而来, 乱了澹台折玉的呼吸, 他微微一顿,道:“江临派人送过来的, 说是向朋友借的。”
“这可不是想借就能借来的东西, ”扶桑感佩道,“看来这位江公子的确交游广阔,颇有门路。”
澹台折玉脚边,放着如意足火盆架,架上置着一只铜炉, 炉中燃着上好的银骨炭和松枝,炭火幽幽, 松香袅袅。
澹台折玉围炉品茶,目光在扶桑身上无声流连。
扶桑就坐在他对面, 粉面含春, 弓腰俯首,青丝批垂 , 黑亮如缎,一边烘烤一边反复擦拭。
也不知有什么好看的,澹台折玉却看得移不开眼睛,仿佛擦头发是件顶有意趣的事情。
江临过来时,撞见的就是这幅情景,他心明眼亮, 立时便觉得,那不是哥哥看弟弟该有的眼神。
后知后觉地发现江临的到来, 澹台折玉不着痕迹地换了副神色,温声道:“江兄。”
扶桑急忙站起来,唤了声“江公子”,转身就回西次间去了——非是他不知礼数,而是他现在蓬头散发、仪容不整,不好意思见人。
江临坐在扶桑方才坐的位置上,看着对面坐在轮椅上的玄衣少年,一面惊艳于他的落落风仪,一面又惋惜于他的身负残疾。纵使心里五味杂陈,江临面上却挂着浅笑,从容自若道:“看相貌,我觉得你比我年轻,观气度,我又觉得你比我年长。我自觉眼力不错,甚少遇见这种模棱两可的情况。”
扶桑:“……”
他边梳头边听着外间的话音,不觉哑然失笑。
怎么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慧眼独具啊?
难道只有他不会看人吗?
除非一个人坏得特别特别明显,他总是习惯性地把人往好处想,所以才会傻不愣登的被许炼骗得团团转。
“我生于癸卯年四月。”澹台折玉道。
“我是壬寅年九月出生的,比你虚长半岁。”江临道,“不能叫你柳兄了,该叫你贤弟。愚兄冒昧问一句,贤弟婚配与否?”
“尚未。”澹台折玉不疾不徐道,“原本和舅家表妹订了亲,打算等她明年及笄后就完婚,不想前阵子家中生了些变故,家毁人亡,我也落下残疾,不堪为配,便写了退婚书,请舅舅为表妹另觅佳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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