澹台折玉若有所觉,偏头看过来,扶桑立刻撇开脸,躲避他的视线。
“怎么了?”澹台折玉问。
“没事。”扶桑小声答。
不等澹台折玉再问,随更逃也似的从楼里出来,道:“陈公子在呢。”
“我只是来碰碰运气,没想到他还真在这里。”澹台折玉道,“小五,推我进去。”
第73章
老鸨一瞧见坐在轮椅上的澹台折玉, 就想起上午那声呵斥,如何会有好脸色,但上门是客, 总不至于说什么难听话, 只是不像对旁人那般殷勤而已。
等接过澹台折玉递过来的银子,老鸨立时便前嫌尽弃、笑靥如花了, 变脸比翻书还快, 扶桑都看傻眼了。她呼来跑堂的小厮,帮着随更抬轮椅上二楼。
老鸨在前引路,领着他们来到走廊尽头的房间门口,有靡靡之音从屋内传出来。
老鸨抬手敲门:“非鱼,开门。”
乐声停了, 未几,门从里面打开, 一位绯衣美人倚门而立,目光从几个陌生男子面上匆匆扫过, 道:“妈妈, 这几位是……”
扶桑一眼认出来,这位名唤“非鱼”的绯衣美人, 正是上午陈怀顾与人厮打时一直护着他的那个女子,陈怀顾现下又与她待在一起,看来她应该是陈怀顾的红颜知己。
老鸨笑吟吟道:“他们是陈公子的朋友,有事与陈公子相谈,我便带他们过来了。”
非鱼犹疑道:“顾郎的朋友我都识得,这几位却不曾见过。”
澹台折玉正欲开口, 忽闻一道清朗男声从屋里传来:“让他们进来罢。”
非鱼闻言,将门大开, 随更和小厮将轮椅抬过门槛,扶桑紧随其后。
老鸨窃窃地交代了非鱼几句话,便带着小厮离开了。
随更也没留下,他低着头往外走,看都不好意思看非鱼一眼。
非鱼关上门,走到桌旁,在陈怀顾身边坐下,给两位客人倒茶。
陈怀顾仍是一身白衣,清明双目盯着扶桑,道:“我记得你,下午在庙里,你帮过我。”
如此近距离地与陈怀顾对视,扶桑恍惚以为对面坐的是春宴,他心里五味杂陈,面上却微微笑着,道:“举手之劳而已,不足挂齿。”
陈怀顾又看向澹台折玉。
这两位不速之客皆相貌不凡,但气质却截然不同,一个柔如春水,一个凛若秋霜,令人见之忘俗。
不等陈怀顾开口询问,澹台折玉直截了当道:“在下柳棠时,携幼弟投奔他乡,途径此地,听说了灵蛇庙的故事,今日去逛庙会,又亲眼看见陈公子试图毁坏巨蛇雕像,心有所感,不吐不快,便冒然来访,还请陈公子见谅。”
陈怀顾端起茶杯浅饮一口,心平气和地问:“你想跟我说什么?”
澹台折玉目视着陈怀顾,一字一句道:“自我记事起,便活在父亲的权威之下。他是天底下最绝情的父亲,从未把我当儿子看待,我只是他手中的一枚棋子,他对我只有无尽的冷酷、猜忌、苛责以及利用。因为他,我失去了最好的兄弟和朋友,失去了最亲的姐姐,最终连我自己也失去了。所以我决定反抗他,我失败了,也失去了他赋予我的一切,只剩下这副残破不堪的身体。”
澹台折玉说出的每个字都像一把刀,狠狠地扎在扶桑心上,令他心痛如绞,泪落无声。
非鱼递过来一方手帕,扶桑伸手接住,背过身去擦泪。
澹台折玉若无所觉,自顾自道:“我经历过,所以明白你现在的感受,也欣赏你反抗父权的勇气,不忍心让你如我这般毁于一旦。当你无力反抗时,逃避不失为一个善策。等你离开这个小地方,去到更广阔的天地,有了更高的地位,到时候你的父亲就再也奈何不了你。你既已中了解元,那么明年三月的春闱,正是你逃离此地的最佳时机。如果你等不及,现在就可以动身前往京城。扶桑,把信给我。”
扶桑急忙从书袋里掏出那封信递给澹台折玉,指尖上沾的泪水在信封上留下了一点痕迹。
澹台折玉转而把信交到陈怀顾手上,道:“等你到了京城,拿着这封信去找太子太傅崔恕礼,他自会照应你。”
说到这里,陈怀顾若还猜不出澹台折玉的身份,那就愧对他的才子之名了。
陈怀顾拿信的手微微颤抖,瞪目结舌地看着澹台折玉,猛然起身,作势欲跪,澹台折玉伸手一拦,道:“言尽于此,善自珍重。扶桑,我们走罢。”
非鱼起身为他们开门,随更就守在门外,他和扶桑一前一后将轮椅抬过门槛,等到了楼梯口,随更和陈怀顾一左一右抬着轮椅,扶桑在后头扶着。
出了小楼,到了街上,换随更推着轮椅,径自离去。
陈怀顾不言不语,定定地站在人来人往的路中央,直到那几道身影消失在夜色深处,他突然无法自抑地痛哭失声。
第74章
这天晚上, 扶桑和澹台折玉依旧同床共枕。
澹台折玉对陈怀顾说的那番话不停地在扶桑脑海中回荡,刺痛着他的心。
为了挽救一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澹台折玉不惜将深藏心底的伤痛掏出来给人看, 足以证明他是个多么温柔善良的人。他说他连自己都失去了, 可在扶桑眼里,他依然是原来的那个他, 温润如玉, 光华灼灼。
想着想着,其中一句倏然令扶桑心生疑虑——“因为他,我失去了最好的兄弟和朋友。”
这句话中的“兄弟和朋友”,指的应该都是武安侯世子韩君沛,他和澹台折玉亦兄亦友, 除了他,澹台折玉再没别的朋友。
韩君沛之死, 似乎并非感染疮疡那么简单,甚或那场败仗也可能另有隐情。
难道是皇上忌惮武安侯功高震主, 所以使了些阴谋诡计, 先是导致韩君沛战败,随后又在韩君沛归京途中要了他的命?
扶桑被这个猜测吓到了, 不敢再想下去。
澹台折玉恰在这时开口:“在想什么?”
扶桑恍然一惊:“没、没想什么。”
澹台折玉道:“那怎么不说话?”
今夜的沉默寡言和昨晚的畅所欲言形成了鲜明对比。
扶桑当然不会傻到把心中所想问出口,一方面他不能惹澹台折玉伤心,另一方面他是真的不在乎真相究竟是什么,他在乎的只有澹台折玉。
静了斯须,扶桑轻声道:“我会永远陪在你身边。”
你失去了最好的兄弟和朋友,失去了最亲的姐姐, 失去了你的父亲赋予你的一切,但你永远不会失去我。
又静了稍倾, 澹台折玉低低地“嗯”了一声。
两个人都没再作声,听着对方轻浅的呼吸,渐渐睡去。
夜越来越深,万籁俱寂。
一根手指轻轻捅破了窗纸,紧接着,一截竹管自破洞处探进来,徐徐喷出一股白烟。
片刻后,刀尖刺入窗缝,向上游移,随着一声轻响,窗闩被挑开了。
窗户缓缓向外拉开,两道人影先后跃窗而入,后面那人回身将窗户缓缓阖上,只留一条细缝。
两个人蹑足往里走,却没察觉,刚刚闭合的窗户又无声打开,一个黑衣人鬼魅般飘然入内,悄无声息地跟在那二人身后,迅疾靠近,手起刀落,后面那人颓然倒地,前面那人听见动静,骤然回头,还来不及出声,利器穿胸而过,正中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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