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岐生提前让周儒帮忙租了辆马车——车夫估计也是魔教的人, 沉默得很, 下盘扎实,一看就是有武功底子的人。
去聂家的路上,聂秋说道:“对了,到时候就麻烦你在马车上等一会儿了。”
想了片刻, 又加了一句:“不出意外的话,我应该很快就能出来。”
方岐生此前一直不知道聂秋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 只知道他去灯会之前要先回聂家一趟。
今下午听那个聂家小厮的意思,大约是聂秋会先在聂府吃过晚饭, 然后一家子会一起去逛结缘灯会。可是聂秋在方岐生面前表现出来的却是另外一副模样, 好像他根本就不打算在聂府吃晚饭,也不打算和家里人一起去灯会。
总之, 方岐生觉得聂秋再怎么也不会做出拉上他和聂家人一起去逛灯会的举动。
先别说尴不尴尬,就说路上万一遇见了贾家的人, 那也是解释不清楚的。
于是方岐生应了下来,等到马车行驶到聂府,聂秋撩开帘子下了马车, 进了聂府之后,他才突然想到聂秋在某个夜晚似是无意之间对他说的那些话。
“其实你没必要让周儒去断了我后路。”
“我本来就无处可去。”
“如果教主肯收留我,那我当然是不会拒绝了。”
语气很淡,眉眼是垂着的,就像在说别人的事情。
试问,对于聂秋而言,他的后路是什么?
方岐生渐渐感觉心头闷得喘不上气,聂秋在沉云阁覆灭后的种种遭遇浮现脑海。
他确实是没有退路的。
因为聂家从来没有为他提供过一席遮风避雨之地。
那他为什么还要在这种时候回到聂家?
回来,是为了离开。
聂秋边想着,边跨过了聂府的门槛。
年过半百的总管不在,守门处换了位门房,也就比他大个四五岁,聂秋觉得有点眼熟,就多看了两眼,没想到这个门房竟然笑嘻嘻地瞧他,脸上挂着点羞怯,问道:“不知道聂公子还记不记得我?小人之前眼拙,没认出来聂公子,还差点将您赶走了。”
他这么一说,聂秋就有印象了。
是当年他从沉云阁灰头土脸地回到聂家的时候,那个说了句“我们聂府的四公子生得仪表堂堂,凤表龙姿,好似谪仙下凡,哪是你一个叫花子能冒充的”,还想把他赶走的年轻门房,将他认出来之后还很不好意思,陪着他在聂府的大门口坐了一晚上。
见聂秋好像记起来了,年轻门房摸了摸后脑勺,说道:“前些日子我正巧回老家去探亲了,所以您之前回来就见的是另一个门房,他是临时代我守门的。”
“嗯,我记得你。”聂秋轻轻笑了一下,停下脚步,摸索了一阵,发现身上确实是没带什么值钱的饰物,幸好今天穿的这身是聂迟以往给他准备的,就干脆将袖角绸带上勾连着的一颗夜明珠扯下来,抛给年轻门房,“这是为了感谢你那时候没跟着总管一起催我进去。”
门房手忙脚乱地接住了那颗泛着温润光芒的夜明珠,有点错愕,正要还回去,抬头一看才发现这位四公子早就进去了,就剩下了一个模模糊糊的背影。
旁边那个门房终于忍不住了,凑过来看了半天,很是羡慕,“你可真有福气啊。”
“别乱讲话。”年轻门房小心翼翼将夜明珠收好,斥道,“等四公子出来我就还给他。”
聂秋全然不知门口这两个人到底在想什么,当他依着总管的招呼进了正厅,落了座,满脑子就只想着这诀别应该在什么时机说出口。
对于聂秋来说,更多的是要借此机会做个了结。
十几年的养育之恩,亲情与恨意相交织,早已难分彼此,倒不如一并抛下,来个痛快。
他不想和聂迟把关系搞得太僵,不过,这事儿应该也由不得他了。
因为他必须要当着聂家所有人的面,明明白白告诉他们,自己不会再踏入聂家一步。
只有将事情推到无法转圜的地步,不死不休,聂迟才会明白,聂秋从来不跟他开玩笑。
无意义的寒暄过后,各式各样的饭菜就接连二三地端了上来。
聂家规矩多,讲究食不言寝不语,所以当众人动筷的时候,正厅内就没人再说话了。
直到聂秋的声音打破了让人觉得沉闷的气氛。
所有人好像都忘记了自己准备做什么,筷子悬在空中,愣愣地看向聂秋,似是没有想到他会在这个时候打破聂家的规矩,更没想到他竟然会在这种时候发难。
聂秋开口之前,先想到的是方岐生。
他总觉得方岐生已经在门外干等了很长一段时间,这位魔教教主估计也等得快不耐烦了。
所以他得尽快解决这件早就该解决的事情,离开这里,和方岐生去逛灯会。
然后,他抿了抿嘴唇,继续说了下去。
只要开了口,剩下的话就很容易说出来了。
“父亲,这是我最后一次这么叫你。”聂秋的声音格外平静,在没有其他多余声音的正厅中回荡,“我今天来聂家,不是为了来和你们一起吃这顿晚饭,然后开开心心地去逛结缘灯会——说真的,你应该不知道我在聂家的时候从来没有开心过吧,因为你不在乎。”
聂迟顿时觉得面上无光,阴着脸骂道:“聂秋,你乱说什么话?给我住嘴!”
聂秋没有理会他,视线轻飘飘地从桌旁几位兄弟姐妹们的身上扫过,见他们一个个都低着头,不敢吱声,也不敢抬头看自己和聂迟,忽然觉得很可笑。
“我不想把我们之间的关系闹得太僵。”他的眼神渐渐冷下来,“所以我现在是心平气和地在跟你讲话,聂迟,请你也放尊重态度,别再端着你那副长辈的架子来教训我。”
聂迟气得发笑,将手里的筷子狠狠地摔在桌上,“我虽然不知道你到底想要干什么,但是你活着一天,就一天是我聂家的人,你是怎么敢对着你的这些兄弟姐妹,对着你的父母,对着你的长辈们口出狂言的?聂秋,能说出这种话,你是不是连良心都没有?”
聂秋听到那个词儿,沉默了片刻,没想到聂迟竟然会直截了当地要跟他撕破脸,一时间甚至觉得有点眩晕,先前想说的东西都淹没在了心潮之中,缓了几秒钟后才又开口说道:“好,那就算是我有错。我以后不会再碍着你的眼了,你也没必要再跟我说这些。商队那边我已经打理好了,就算是撂下不管也不影响正常流转,至于聂家曾经给我提供的所有财物,我以后都会一件件、一分不差地还回来……”
他从怀里摸出那封很早之前就写好的信,放在了桌面上。
手指推动着信件向前挪去,抵在酒杯的杯底边缘处,然后就停了下来。
聂迟看着聂秋的动作,意识到他这话是认真的,可偏偏怒火攻上心头,看着自己这个捡来的四儿子,真觉得养了个狼心狗肺、不识好歹的东西,冷眼瞧他,笑他:“我从你两岁时把你带回聂府,到现在,整整十八年,我没有要求你给我挣半分荣誉回来,你生病的时候我在旁边守到你清醒,你衣服破了小了我叫人给你添新衣,你吃不进去东西,我怕你半夜饿,吩咐厨子给你煮上热粥,就为了给你养胃,让你喝个热乎的,我还得费尽心思提前把你喊醒。”
他问:“聂秋,这就是你给我的报答?我就问你一句,你的心是不是永远都捂不热?”
聂秋一言不发地听完了聂迟的话,然后才终于有了点动作。
拿起手边的酒杯,聂秋翻过手腕,将里面的酒水尽数倾倒在地,淅淅沥沥的声音,好似雨水冲刷屋檐时的声响,溅落在青石铺就的地面上,然后向四周散去。
“是的。”他很轻地说道,像是在喃喃自语,听不出悲喜,“我心是冷的,捂不热。”
白瓷烧成的酒杯掷在地上,摔成了片片莲瓣,聂秋心想,如此就再也不可能合拢了。
他推开木椅,并没有多做停留,绕过了那摊碎渣子,转身离去。
也就是这样了,他想,一切都已经结束了,谁都别再继续折磨谁了。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