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意,冷,茫然,痛苦。
将他的手脚攀住,向下拽去。
向下沉,朝深渊逼近。
聂秋忽然“听到”了一阵又一阵有节奏的敲击声,连忙将意识收回,侧身躲过了第二次攻击,反手拔出含霜刀,砍碎了身后的水尸。
血腥气在茫茫大雨中简直微不可察,聂秋找了一会儿才发现是背上受了伤,从他的肩胛骨向下滑去,延伸到腰际,算是很长的一道口子了,但不是很深,血流的不多。也幸好水尸与活死人不同,身上是不带尸毒的,所以也不用马上处理伤口。
聂秋转过头看了男童一眼,冲他点了点头。
男童见他发现了伤口,明显松了一口气,从地上爬了起来。
也幸好男童提醒了他。聂秋暗暗想到,他差点就被邪气所蛊惑了。
到底是积攒了几十年的怨气,又有百余人之多,自然更加深刻而浓厚。
他忽然就明白了当时步倾仲对步尘缘说的那句话。
“……别去想那些替人遣鬼消灾的事情了,越和厉鬼打交道,我们就越会变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到了最后,身上会连一点阳气都不剩的。”
何止是一点阳气都不剩,到了最后甚至会被那股阴气所同化,自甘堕落。
聂秋却没有就此停手。
他看着自己抬起手来,动作僵硬地左右一晃,铜铃声便震荡开来。
即使是在雨中,淅淅沥沥的雨声和时不时的雷鸣也无法掩盖这清亮的铃音,破开了重重雨幕与乌云,传到所有人的耳中。
陷入浅眠的人并未因此而苏醒,反而是睡得更沉了;因为雷雨而焦躁得彻夜难眠的人,听见这缕若有若无的铃音,一颗提着的心却忽然放了下来;深夜仍然挑灯读书的书生,思绪逐渐收拢,彻彻底底地沉入了书中的一方天地……
“你有恨的人吗?你有想要杀的人吗?”
折扇“哗”地一声展开,人面牛鼻的恶鬼笑嘻嘻地问道。
是那个男童的血太有效,还是因为此地阴气太重,竟然使得虚耗直接开口了。聂秋抿了抿唇,见它说的话虽然直白,却没有什么恶意,便答道:“没有。”
“你难道不恨聂迟,不恨聂家人吗?”
“我虽然不喜欢他们,但也不至于恨到要杀他们的程度。”聂秋淡淡说道,默念一句“通邪”,将莲鬼也招了出来,“更何况,我恨的人,已经被我亲手杀了。”
聂秋将精力集中在莲鬼身上,铜铃声渐渐变得急促起来,铃音在凌烟湖上穿插重叠,好似不止一只铜铃在响,而是有千百只铜铃在遥遥相应。莲鬼睁开双眼,从眼眶中流出的血迹如同上次那般缓缓滑下,覆在脸颊的两侧,显得既圣洁又诡异。它手持一株泛着红色的浅紫并蒂莲,斜过那双难以描述的眼睛,悠悠看向聂秋。
它合上眼睛之时,是普渡众生的神佛,睁开眼睛之时,是堕入炼狱中的恶鬼。
亦正亦邪,一念从善,一念从恶,一念而成佛,一念而成魔,和步尘渊很相像。
“灭了那一门上下几百号人,感觉如何?”虚耗低语着,声音不是从耳中传入脑海的,而更像是直接地、强硬地印在了他的脑中。
“没有任何感觉。”
暴雨之中,反正也无人能听见他的轻语。
聂秋说道:“我杀人,不是因为我想杀,而是因为不得不杀。”
“即使那几百人都是无辜之人?”
“即使那几百人都是无辜之人。”
“你和覃家的那位长老,倒是很像。”低语的恶鬼桀桀地笑着,说道,“我还是头一次遇见你这样的天相师,你——很有意思,我已经准备好要看看你如何与天道作对了。”
聂秋没有再回答它的话。
在眼神示意下,红鬼从身体中抽出一根缠着锁链的红缨枪,扔给了莲鬼。
它双手掐诀,继续用火焰抑制住那些破碎又融合的水尸,但是明显比之前吃力了许多,不断有水尸从火墙的缝隙中钻了进来,动作飞快地向舫船上爬去。也幸好这些水尸分成了两股,一股在船头,一股在船尾,并且攻击手段很单一,所以聂秋和沈初瓶还能应付得过来。
半空中,莲鬼将手中的并蒂莲轻轻一甩,绛紫色的莲花便像是有意识一般飞到了红缨枪之上。莲花霎时间生长,几十多株并蒂莲弯弯绕绕地缠在了上面,蜿蜒爬升,从锁链的缝隙间钻出,艰难而又欢快地绽开了花骨朵,露出鲜红色的花蕊,几乎将枪身和锁链都掩住了,只显出了锋利坚硬的枪头。
它抚了抚眼皮,又阖上了双眼。
在莲鬼闭上那双盛开着莲花的眼睛的同时,它的脖颈处出现了一道缝隙,然后是胸口,向下延伸,从手臂到脚背,密布着数也数不清的细缝。
“是时候睁眼,看破一切虚妄了。”聂秋在心中对它说道。
话音刚落,缝隙骤然裂开,漆黑无光的眼球在裂口中出现,齐齐看向下方。
身着紫衣的厉鬼猛地一甩衣袂。
带着妖冶的紫色并蒂莲,锁链缠绕着的红缨枪像箭一样飞向凌烟湖,以势不可挡的力量,毫无阻碍地穿透了火墙、重重叠叠的水尸,破开了水面,在暗沉的水中划出一道极为鲜明的水流,弹开如同水蛇一般缠人的阴气,最终深陷于底层的泥沙中。
起先是柔软的泥沙,然后是坚硬的,苍白的骸骨,再往下,是……
聂秋挥刀砍下一只水尸的头颅,强忍住席卷全身的寒意,几步走到栏杆旁。
莲鬼抬起手来,锁链抽动的声音响起,红缨枪猛地挑起了一个东西。
那东西越过了栏杆,当啷一声,正好落在了聂秋的脚边。
他俯下身,轻轻拾起那个东西,将上面的泥沙擦去,露出金色的光芒。
这是一块大约是成年男子巴掌大小的金子。
眼瞳处镶上了两块璀璨的红宝石,身上雕刻着栩栩如生的鱼鳞,头顶有两根向上伸出的鹿角,头似驼,眼似兔,耳似牛,项似蛇,腹似蜃,爪似鹰,掌似虎,口旁有须髯,颔下有明珠,喉下有逆鳞——正是那块雕成五爪金龙模样的金子。
五爪金龙上,涌动着能叫人毛骨悚然的阴气。
那些因此而死去的人,果然是将自己的无尽的仇恨全部寄托在了这上面。
第45章 因果
柔和的、温暖的气息覆了过来。
聂秋侧头一看, 果然是谢慕飘到了他的身边。
他盯着那彰显出帝王气概的五爪金龙,半晌,嗤笑了一声。
“果然是这东西。”
明明只不过是个死物, 却能叫人搭上百条性命去为它殉葬。
五爪金龙一出现,那些水尸们的反应便更加激烈了,用指甲挠着船身, 在上面留下一道又一道深深的痕迹,浑然不管船头的覃瑢翀了,纷纷朝聂秋的方向涌去。
聂秋霎时间就感觉到阴气上涌, 先前经历过的痛苦和绝望感再次袭来。
他当机立断, 紧紧握着五爪金龙, 也不顾那上面冻得他感觉四肢百骸都要停滞的寒气,一把将男童抱了起来,转身向船头处跑去,“徐阆, 沈初瓶!”
因为蛊虫的影响,聂秋现在连自己受没受伤都不清楚, 若是有身怀绝技的沈初瓶在旁协助,他的压力便能减少许多, 而且男童也可以交由徐阆照顾了——更何况, 事到如今,兵分两路显然没有任何意义。
待聂秋跑到船头的时候, 徐阆便把男童接了过来。
而沈初瓶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似是松了口气, “都是皮肉伤。”
虽说红鬼基本上包揽了大部分的水尸,但由于徐阆不会武功,又只会驱使一些小鬼, 所以这边相当于只有沈初瓶一人在与水尸群对峙。他们二人俱是浑身湿淋淋的,狼狈不堪,伤口几乎都是在沈初瓶身上,不过,幸好也不是什么重伤。
聂秋问道:“谢慕,你需要多久?”
“我也说不清。”
谢慕皱着眉头,唤出一阵风,从聂秋手中取过五爪金龙。他念了一句“开天”之后,便闭口不言了,只是一手拿着四方开天镜,一手虚拢着那条金龙,盘腿浮于半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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