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归,聂秋到最后还是捧着本只看了几页的书陷入了梦乡。
这是他久违的、没有噩梦追随的一夜。
梦中一片清清朗朗,是旭日初升下的沉云阁。
烧得火红的浮云散开,将晨曦的余晖洒向地面,这时候沉云阁的弟子们早已起床练武多时,温暖的阳光打在身上,也只是擦擦脸上的汗水,该做事的继续做事。
偶尔聂秋会攀上并不高耸的矮山,或者坐在屋檐上静静地看着日出的景象。
这就是他那一夜关于梦境的全部回忆了。
往后,再无安宁。
聂秋是被吵醒的。
他按了按额头,慢慢从榻上支起身子,觉得脖子有些酸痛。
天色还很暗,桌上的那根红烛已经燃尽了,血泪一样的蜡油在碟中凝结,房内黑漆漆的,只能看清物体的轮廓,在没有月光的夜晚中一声不吭。
远远传来的是喧闹声,仔细听去,他隐约分辨出好像是尖叫声,还有刀剑相鸣声。
聂秋的脑袋昏沉,意识也很模糊,听到那种声响后缓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他翻身而下,抓起立在门边的铁刀,谨慎地打开窗户翻了出去。
屋檐上能够清晰地看清楚山谷内的情况。
无数的火把在噼噼叭叭地燃烧,灼热的火焰蚕食着身边的黑暗,明亮得有些晃眼,映出的是一张张聂秋陌生的脸,或是面无表情,或是凶狠暴戾,无论是哪种,在无月的深夜中都能让人背后冒冷汗。
人太多了。
聂秋眉头紧皱,俯下身,尽量将身体贴在瓦片上。
沉云阁是不允许外人进入的,即使有敌袭,他们也应该会被那片竹林组成的天然阵法所困住,然后给沉云阁的弟子们留下反应的时间……怎么说也不该是现在这个样子。
而且,师父和师姐竟然没有将他叫醒。
院落内漆黑一片,常灯和殷卿卿都不在。
竹林旁守着很多人,而沉云阁虽然深居山谷,有天然的优势,却因为三面环山,地形易守难攻,跑也跑不掉,遇到这种情况反而是陷入了被动的境地。
聂秋心里隐隐约约有了不详的预感,他却不愿意细想。
常灯和汶云水情同手足,他也说过,若是遇到事情可以找他们。
聂秋深吸一口气,决定先去汶云水的院落中问问他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于是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先是又回了一趟房,点燃了本已燃尽的蜡油,在昏暗且不起眼的光芒中草草地收拾了一下,拿了些伤药之类的东西。
聂秋怕被人发现,迅速拿完之后,回身想吹灭火焰,却忽然愣愣地停了动作。
他看着木桌,手指颤抖,险些将手里的东西摔在地上。
准确的说,是看着桌面上的那一盘盘早已冷却的饭菜。
本应雪白剔透的一颗颗米粒,泛着沉郁的深灰,而汤水凝结成了不自然的固体,面上浮着零星的颗粒,好像人身上长出的麻疹……每盘菜都透露出不寻常的气息。
饭菜里有毒。
沉云阁是正道门派,平日里却与世无争,仇家少得很。
要是谁在吃每顿饭的时候把银针拿出来试毒,恐怕还会被人笑话。
聂秋不懂这些,最多只是在疗伤方面有所涉猎,他即使是看见了,也分辨不出是什么毒,只知道这是以前从来没有见过的。
若是普通的敌袭,聂秋其实也没有多担心,毕竟掌门连同常灯、汶云水等师父在,而且常灯和汶云水等人当初在江湖上还有“五诀联璧”的美誉,殷卿卿即使年纪尚小,也已经闯出了个名声,还有汶一,汶一所使的“乱盏”名剑,也有很多人觊觎。
就连那个经常和他打打闹闹的汶五,在沉云阁也是排行第四的弟子。
可若是有人提前潜了进来,在他们的饭菜……不,或许是在水中下了毒,那就麻烦了。
聂秋只是一想就觉得遍体发凉。
或许这个人并没有想到他竟然没有胃口,将晚饭晾了好几个时辰,直到饭菜在炎热的天气中变质,露出了端倪。
沉云阁,是内里出了叛徒,就在这一夜里应外合,要将他们剿灭。
第60章 寒山
虽然杀声震天, 兵器相交声绵绵不绝,但聂秋在去汶云水的院落时还抱有一丝侥幸。
他猜想一切还来得及。
不过是在榻上小眠了一会儿罢了,事情又怎么会这么快地发展到这个地步?
然后当聂秋放轻动作, 轻轻落在汶云水院落中的时候,却又发现,一切变得就是这样快, 美好的摧毁有时候只需要一瞬间。
噩梦中的景象出现在了现实中,他所惧怕的一切都发生了。
他只是因为心情烦闷,所以才和汶五汶二没说上两句话就离开了, 走的时候或许语气差了些, 总之是脑子一热就离开了, 完全没想到事情会演变成这样。
要是再重来一回会如何?
聂秋压住剑柄的手指微微颤抖,浑身战栗。
他会留下来,即使自己的心情不好,即使汶五和汶二之间的打闹让他觉得太吵, 他也该留下来,就算只是看着也好, 就算只是听着也好……
可惜一切不会重新来过。
汶云水的院落中和常灯的院落不同,闹声一片, 打破了黑夜的宁静。
即使只是背影, 聂秋也认得出那个低伏在地的沉云阁弟子是汶五。
遍地的血迹和汶四的尸体已经明明白白地告诉了旁人,这里之前到底发生过什么。
汶五披头散发地跪在地上, 好几次想爬起,双腿却颤颤巍巍的, 脚一滑就又摔倒在地——他的腿是被打断了。他被强行揪着头发仰起了头,看着面前身着黑衣的陌生人们,看着他们手中染上的同门弟子的鲜血, 眼神愈发灰暗,再也不复往日里的开朗善谈。
他经常与汶二打打闹闹,却与汶四关系最好。
汶二也狼狈至极,浑身上下没有一处皮肉是完整的,他好像身体发软,即使手里拿着剑,身体也不由自主地发抖,尽管如此,他还是极力想要过去救下汶五。
黑衣人并不理会他,高高举起了手中的弯刀。
“等等!”汶二嘴唇发颤,大声喊道,“求你饶了他,求你饶了小五——”
“汶二,住口。”
一旁的汶一面色铁青,厉喝道:“不许向他们求饶!”
他手中的乱盏名剑断成了两截,一半深嵌在地里,一半握在手上。
大家都说汶云水门下的五名弟子,学到武艺的是汶二,学到风骨的是汶一,汶三学到吟诗作画,汶四和汶五分别学到的是阴阳两套剑法。
每次说到这里的时候,常灯都会感叹,最像汶云水的还是汶一这个大师兄。
聂秋奇怪,汶一师兄温和得很,待人也好,哪里像寡言少语的汶云水师父了?
于是常灯就说,是风骨啊,别看他们表面上瞧着不同,内里却是很像的,无论遇到什么事情都不肯轻易低头,即使是身负重伤,生死关头,也挺着脊梁,绝不求饶。
他真的很像汶云水。
刀锋砍下,划破长夜。
聂秋咬了咬牙,再不犹豫,深吸一口气,将手里那个装着伤药的瓷瓶扔了过去。
瓷瓶稳稳地砸中了黑衣人手里的长刀,他也没想到竟然有人出手,惊愕之间,刀口一偏,划断了汶五垂在肩头的长发,当啷一声敲在地上。
“什么人?”他又惊又怒地问道。
周围的黑衣人瞬间散开,每个死角都不放过,誓要找到这个打乱他们计划的人。
与他们的表情相反,汶一和汶二却是一脸的惊慌。
聂秋没有看见。
他扔了瓷瓶后就谨慎地离开了那个地方,在回廊中穿梭,时而越过房梁,时而躲进厢房,暗中观察着那些人的动作,想找个机会将他们一个个干掉。
汶一和汶二的反应不慢,在瓷瓶碎裂声响起的时候就冲了上去,趁机杀了几个人,可惜的是人太多了,当黑衣人反应过来的时候,他们就被强行按在了地上。
执刀的黑衣人也只是惊慌了一瞬,看见汶一和汶二被按在地上,就啐了一声,以防出现变故,既不等那个砸中自己刀刃的人被找出来,也不和他们废话,手起刀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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