霞雁城四季如春,今年的春分却比往年要晚上许多,虽然大多时候都阳光明媚, 有时却会忽然刮起一阵剧烈肆意的寒风,但也不似冬日里那般剜心刺骨。
聂秋倚在窗边,懒洋洋地垂眼看向窗外的景色。
他醒后不久就回了客栈, 覃瑢翀还派遣了几个小厮给他送了些药膏暖汤,衣物配饰,数不胜数, 可谓是面面俱到——可惜他不久后就要回皇城了, 这些繁重的东西反而成了负担, 于是他只收下了前者,后者全部推拒了。
这些天里,他再也没见到过徐阆。
那个奇奇怪怪的老道士,在一个匪夷所思的时间出现, 又悄然离场。
他就像一个游离在故事外的旁观者,看了, 过了,就又走了, 换了下一家的故事去瞧。
至于男童, 聂秋本来想亲自送他去封雪山脉的。
他书了一封信,交由步尘容之前派来的生鬼, 让它将信带往隐在阵法下的步家宅邸,对于鬼魂来说, 千里之外不过须臾,所以聂秋没有等多久,步尘容的回信就来了。
封口上歪歪扭扭地写着“聂秋亲启”四个字。
拆开信后, 映入眼帘的先是第一行的“我知晓了”;
视线下移,然后便是“无需你亲自送来,让他自己过来就好,我会叫生鬼在一旁帮衬”;
最后一句写着“如果你要来封雪山脉,返程的时间便耽搁了”。
聂秋原本就有些忧虑自己能否及时回到皇城,既然步尘容体谅他的难处,他便不推辞了。
让他更加在意的一点是:步尘容比他想象中更加信任生鬼。
按理说,经历过百鬼反噬一事后的她,在那之后就该将厉鬼视作会咬人的恶犬——而她确实是这样做了,她将锁链结结实实地拴好,免得那些厉鬼会趁机反咬一口。
难道说这个生鬼有哪里与其他鬼魂不同吗?
聂秋沉吟片刻,没有再回信,而是转头看向在一旁安安静静等他开口的生鬼。
“交给你了,这一路上一定要护好他。”
温婉的女子抿唇笑了笑,“奴家定不会辜负公子之托。”
聂秋点头,状似无意地晃了晃袖中的铜铃,铃音收拢,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步摇轻轻晃动,绣着牡丹和孔雀图样的华美衣裳温顺地垂在地上,生鬼垂着眼睛,恭恭敬敬地将双手交叠在身前,脸色没有丝毫变化,脖子上干干净净。
果然,生鬼的身上是没有锁链的,甚至没有一丝让聂秋熟悉的阴冷气息。
它与步家根本没有立契。
聂秋心中暗暗想着,却没有问出口,毕竟步尘容都信任它,那便容不得旁人指摘了。
他不动声色地算了一卦,见男童此去步家的路途顺利,这才放下了心。
不过,他还是将这个年纪不大的稚童送到了城门才离开。
“你自己去封雪山脉,会不会害怕?”聂秋看向牵着他手指的男童,侧头问道。
男童另一只手里抱着塞满了吃食的行囊,听见问话,转过头来瞧了身边的人一眼,又看了看女子模样的鬼魂,想了一会儿,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视线所及处已经能够见到城门了。
聂秋松开手,让他自己一步步地走过去,走出霞雁城,走向封雪山脉。
从此以后,他就不再是霞雁城中不知名的遗孤,而是赫赫有名的步家天相师。
聂秋看不见这个孩童的未来,却暗自揣测这或许已经是他能够选择的最好道路。
正午的时候太阳正烈,今日却有和煦的暖风,吹散了那丝丝炎热。
生鬼盈盈一拜,旋身附在了男童怀中的四方开天镜上。
明眸皓齿的稚童眯着眼睛露出一个腼腆又灿烂的笑容,挥了挥手,便离开了。
他的身影像只活泼的燕子,带着丝毫不畏惧未来的勇气与懵懂,头也不回地,直直地飞向了远方,融入了春日暖阳的浅橙光芒中。
回忆收束。
聂秋收回视线,看着平放在桌面上的那封白底黑字的信,揉了揉额角。
临到要走的那时候,如果他也能够像那个男童一般不畏惧命运地离开,那就好了。
先有朝廷中看他不顺眼的太子殿下,再有聂家,或许还有贾家……可谓是前有狼后有虎,而他即使重活了一回,却依旧没有选择,明知山有虎,却偏偏要向虎山行。
不过,他也手握一些底牌,处境也不似那时候那样困厄。
也只有这个能叫他感到宽慰了。
聂秋将手指轻点在信纸上,悠悠吐出一口气。
不知道方岐生何时才能回来,又有什么话要和他说。
他留在这霞雁城已经整整三天了,今天是第四天,再拖下去聂迟估计就要亲自来绑人了。
聂秋起身草略地收拾了一番行囊,将含霜刀拴在腰间,垂下袖口遮住手腕上的铜铃,最后站在桌前,慢慢折好信纸,将它妥帖地收了起来。
如果方岐生是从玄武门回来,那就是走的西边的城门,正巧东西两边的城门都有驿站,当初他们入霞雁城的时候是走的东边的城门,如今要离开了,聂秋便去西边的城门相候,若是方岐生能在天黑之前赶到霞雁城,那便是好事一桩,如果赶不到,聂秋就只好先行离开,让客栈的小厮带话给他了。
聂秋想清楚之后,便下了楼,知会了小厮一声,退了房就离开了。
马蹄声清脆,踏过了春日的微风。
面容俊俏的白衣男子脊梁挺直地端坐在马背上,眯着眼睛看向城门外,视线所及是一片茫茫的大漠,寸草不生,只剩下沉郁的深金色,是沙石泥土所堆积而成的荒地。周围熙熙攘攘的人群随着夜幕的低垂而渐渐不知所踪,而他依旧看着远处,不知道是在想什么。
摇着蒲扇的老人倚在城门下的大树旁乘凉,眼见着天色渐渐暗下来,面前那青年却只是松松地握着缰绳,眉宇间并未流露出一丝焦躁不安。
老人心下觉得好奇,反正闲着也是闲着,索性便多看了几眼。
远处的大漠中,枯黄的颜色之上是一片由浅至深的天际。
不知从何处忽而传来两三声鹰鸣,划破了长空。
金色与浅蓝色交汇处的那白蒙蒙的一线中,出现了小小的黑点。
他眯着眼睛瞧了半天都没看出来是什么名堂,只勉强看清楚好像是个人坐在马背上。
振翅声撕裂了倒悬而起的罡风,宽大的羽翼在半空中勾勒出一道优美的弧度,一只白头黑羽鹰逐渐出现在了视线中,清越的鸣叫声惊得马匹骚动起来。
盘旋于长空,居高临下,天地不过咫尺方寸间。
阵阵鸟鸣马嘶声中,身着藏青色侠客装的男子策马而来,不消片刻便奔赴至城门口。
白衣男子浅笑着瞧他,并未多语,牵过缰绳,将马匹引向城内。
“你要是急着要走,大可提前离开。”
交谈声远远地传来,又被缠绵的风声一搅,变得轻柔易碎起来。
“我不过一试罢了。若你能赶到,那便好,若是来不及,我也就不等了。”
聂秋找了条去东门的近道,幸好天色渐晚,路上的行人不多,他们这一路倒走得很顺当。
“我想着,既然你执意要来送我,应该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的。”
方岐生闻言,将指节抵在唇下,意味不明地露出了一点笑意,却没有接着聂秋的话题继续说下去,而是问道:“先不提我,你就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聂秋思忖片刻,把那一夜暴雨中的惊险和方岐生略略讲了一遍。
方岐生听罢,面色如常道:“我安排了人在附近候着,即使湖内的水尸挣脱,也不会使霞雁城覆灭,顶多会使附近的百姓受难。”
这一点聂秋倒是没有想到。不过,转念又一想,方岐生在留在霞雁城内的那些天都去了玄武门分支,分出一点精力去注意凌烟湖水尸这件事,对他来说只不过是举手之劳。
况且,若是霞雁城真的覆灭,对玄武门造成的损失也并不小。
刚想到此处,方岐生就忽然开口打断了聂秋的思路。
他侧头看向身旁的人,一双眼睛在逐渐暗沉的天色中显得格外明亮,好似隐于乌云后的星辰,忽明忽暗,“聂秋,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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