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他找到了。
身着血衣,双目失明的人,长发散乱,膝上枕着一个眉眼尚还稚嫩的少女,手指搭在她的肩膀上,将她半个身子都笼在怀中,脸上没有任何笑意,眼中一片惨然,毫无焦距。
听到脚步声之后,他后知后觉地动了动,却是将怀中的人护得更紧了。
“常灯,遮一遮你身上的伤口吧。”常锦煜喉结滚了滚,说道,“她已经死了。”
安丕才的视线越过常锦煜,望向常灯。
常灯的年纪算是他们之中比较小的,笑起来的时候毫不顾忌,每次拍着桌子都能笑得前仰后合,眉眼弯弯,一侧的脸颊上有个小小的酒窝,双眼中是璀璨星河,盛满了温暖的阳光。
然而,他如今却再不是当年的那个鲜衣怒马少年郎了。
常灯万念俱灰的表情稍稍有了变化,像是临死前的回光返照,又像是常锦煜的声音勾起了他回忆深处的某些东西,想抬眼看一看,眼中却倒映不出任何景象。
他身上的伤不轻,手指的皮肉几乎是被利器刮得干干净净,只有半点皮肉黏在森白的骨头上,藕断丝连;腰腹间有个黑黢黢的洞,露出里面的内脏,血流如注,将他怀中早已停止呼吸的少女浸在了血池之中;眼睛是被人有意划伤的,刀痕仍然盘桓在他眉峰上。
常灯没有对常锦煜的那句话做出任何反应,侧过头,面向脚步声的另一个来源处。
“是安兄吗?”他的声音嘶哑暗沉,就像是喉咙中堵塞了许多郁结的血块。
安丕才正准备点头,又想起他已经看不见了,于是上前一步,轻声应道:“是我。”
“张双璧……没有和你们一起吧。”常灯摇了摇头,说道,“他太冲动,容易误事,若是看到这副景象,指不定会做出什么无法挽回的事情。所以他没来,倒是唯一的好事了。”
张双璧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愣头青了,他如今是统帅镇峨城几千守城军的镇峨王。
安丕才是这么想的,却没有反驳常灯的话,也不知道该和他说什么好,张了张嘴,只能问出一句话,问的是汶云水在何处,怎么没有见到他。
“小汶啊……”常灯咳嗽一声,捂着嘴唇咳出血来,断断续续说道,“他向来是直言不讳,字字刺骨钻心,你说他十句……他能回你百句,言语里定然是不会吃亏的。”
“他被打折了脊梁,斩断了四肢,仍不肯吐出半个求饶的字眼。”
“就算快咽下最后一口气,他还要在这之前拉几个垫背的,终不肯吃半点亏。”
他说:“别去找,汶云水应该也不想让你们看见他现在的模样吧。”
安丕才无言,咬紧了牙关,忽然发现自己又要亲眼看着重要的人死在自己的面前,面对生死,他还是像叛离落雁门的那天一样,什么也做不了,即使是竭尽了全力想要挽救将死之人的性命,却终究一无所获,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
常灯似乎有几秒钟的时间陷入了短暂的昏厥,大抵是因为疼痛,迫使他晕过去,又迫使他再次清醒过来,剧烈地喘息了几下,片刻后,呼吸才渐渐平稳起来。
常锦煜俯下身,单膝跪地,伸手按住常灯微微颤抖的肩膀,免得他直接栽倒在地。
他的弟弟难得没有拒绝他的好意,将重心靠了过来,被血纠缠住的发尾是硬的,从他手背上拂过,带起些许的痛意和痒——常锦煜垂眸看着常灯,逐渐意识到,对于常灯来说,这具破旧不堪的躯壳已经太过沉重了,他不得不借助自己才能维持住平衡。
常锦煜想,他们二人果然是不死不休,只有到这种时候才有片刻的安宁。
“你们来的时候,看见过一个十四五岁大的少年吗?”常灯问完之后,又想到,面前这两个人向来不关注旁人之事,肯定不认识自己的弟子,于是换了种说法,重新问了一遍,“或者说,你们在这院落附近……看到含霜和饮火这两柄刀了吗?”
常锦煜和安丕才皆不知道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但是,当常锦煜说出“没有”这两个字的时候,他发现常灯明显松了口气。
就像一直紧绷的弦突然松开,某些支撑着他摇摇欲坠的身体的东西也随之而去,常锦煜暗道一声不妙,下意识地要出声喊他,试图将他的注意力唤回来。
然而,常灯却先他一步开了口。
常灯将冰冷的手指轻轻覆上他怀中少女的双眼,他仍然保持着那个保护的姿态,就算他才是那个最清楚怀中人是否活着的人,他也没有丝毫动摇。
他的视线还是没有焦距,飘忽不定,像即将消散而去的青烟。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选择来见我,也不知道你一直是如何看待我的。”常灯轻轻说道,“无论如何,兄长,很多东西早该结束了,却在这个时候姗姗来迟。”
常灯艰难地抬起另一只手,抚上自己的脖颈,从血迹之中寻到了那一处凸起,指尖微勾,把几乎看不清原本颜色的黑绳扯了出来,也露出了底下悬着的狼牙,然后,他硬生生扯断了细绳,勉强辨认清楚了方向,把这枚光滑冰冷的狼牙递给了常锦煜。
他们幼年时所处的部落图腾是狼,每个人诞生之际都会获得一枚狼牙,以示庇佑。
常灯这时候将狼牙交给自己,是为了撇清关系,不让后世知晓他们二人是血亲,还是将这几十年来的怨恨尽付其中,告诉他,我已经放下了所有,清清白白,无所顾虑……常锦煜并不知道,他定定地看了半晌,最终还是将那枚沾染了血迹的狼牙握在了掌心中。
“我必须得和你们告别了。”常灯像是累极了似的,渐渐阖上眼睛,呼吸声低了下去,趋近于无,飘忽的声音被清浅的风带走,常锦煜和安丕才只听清楚了他最后一句话。
“记得替我和汶云水,向张双璧道一句迟来的问候。”
说完之后,他的头颅低垂下去,散乱的长发流泄而下,搭在毫无起伏的胸口处。
他死了。
第158章 一梦
常锦煜那时候取走了常灯的狼牙, 和安丕才离开沉云阁后,并没有去打听那些闯入者是从何而来的,又是什么身份, 更没有提过要为常灯报仇的话。
魔教有魔教的规矩,不能因为这件事而轻易打破。
更何况,正道近来本来就与魔教关系紧张, 所以常锦煜才更不能让人拿到把柄。
他回到魔教,他的徒弟先是惊喜,然后就有点埋怨, 问他为什么离开了这么久。
大的那个没表态, 是小的那个问的。
常锦煜说, 他是游山玩水去了。
那带回来什么特产没有?
常锦煜把玩着黑绳上的两枚狼牙,说,我在路上捡到一头狼,它以前咬过我一次, 我还是不计前嫌,喂了肉给它, 然后它就肯乖乖地让我摸了……这个算吗?
方岐生和黄盛对视一眼,明显都不信他口中的“不计前嫌”四个字。
如果常锦煜被咬过了, 就不可能有什么“下一回”, 他只会拔剑将那头狼钉在地上,强行撬开它的牙关, 从一片血肉模糊中,将那些咬伤他的尖利牙齿一颗一颗剜出来。
但方岐生还是顺着他的话往下说了, 问那头狼去哪里了,怎么没见常锦煜带回来。
“死在半途了,只给我留下了这枚狼牙, 你们瞧,上面还沾着血迹。”
黄盛双手抱胸,像是窥破了什么秘密的小孩儿,眼睛亮亮的,忍不住出声戳破他的谎言。
“你是不是在途中的时候嫌它太麻烦,所以动手将它杀了,只取了一颗牙齿走?”
“我没杀它啊。”常锦煜松了挂坠,任由它沉甸甸地垂在胸口处,脸上露出轻浮从容的笑意,抬眼望向远方的群山,好像所有事情对于他来说都只是过往云烟,咬字又轻又低,说道,“我从来没有想杀过他,只是他不肯再像以前那样跟我走了,所以才给了我一颗狼牙。”
黄盛皱了皱眉头,好像不能理解,抢在方岐生之前,开口问道:“宁愿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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