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不觉得自己是话多的那种人,或许是受到了汶五的影响,他现在一个人也能絮絮叨叨地讲上好几个时辰,好像腹中的东西倒不完似的,讲到陵山门落雪才停了下来。
然后他默不作声地站起身,站在长桌的末尾后,恭恭敬敬地向他们磕了一个头。
“我希望我没有辜负你们的期望。”聂秋说道,“常师父,殷师姐,汶云水师父,汶一师兄,汶二师兄,汶三师姐,汶四师兄,汶五……”
他一个个将名字念了过去。
“要是你们都在,或许不会认可我心中的善恶。”
聂秋说着说着,喉结轻轻地滚动了一下,有些难过,“可你们都不在了,往后的路只有我自己走,这乱世人人自危,善恶难分,就当我杀性重,离经叛道吧。”
他说罢,又重重地磕了两个响头。
离去的时候聂秋将糕点摆在了桌面上,想了想,又把饮火刀解了下来,放在常灯的面前,轻声说道:“师父,饮火刀还给你。对不起,我把它折断了。”
当初师父说的是要将含霜刀给他,他便不会再将饮火刀拿走。
归还了饮火,聂秋还是觉得舍不得,就把殷卿卿系在上面的刀穗留了下来。
他离开沉云阁后在竹海的边缘处站着看了许久。
以后或许会再回来,或许不会再回来,他也说不准。
但是……
聂秋想,要是他死后也能葬在此处就好了。
山中桃源,幽幽竹海,溪水绕石,寂落无声,是个栖身的好去处。
第65章 旧人
正要转身离去的时候, 聂秋敏锐地听见了脚步声。
转头一看,是个小女孩。
十岁的年纪,扎着两个辫子, 仰起头好奇地看着他。
聂秋其实没有太难过,毕竟尘埃落定,一切已经结束, 再怎么难过,所有已经发生过的事情不会消失,死去的人也不会重新出现, 所以他是笑着进的沉云阁, 笑着离开的。
看到这个小女孩的一瞬间, 他才觉得手指有些颤抖。
原本晴空万里的好天气,此时却宛如冰窖一般寒冷得刺骨。
长得太像殷卿卿了。
殷卿卿一直挂念着的妹妹,算来也是这个年纪。
见聂秋愣愣地看着自己,她咧开嘴很阳光地笑了笑, 好奇地问道:“哥哥,你是从这里面出来的人吗?这竹林要怎么进去呀, 我和我娘在附近找了好久的路都没找到。”
小女孩听见面前长得很漂亮的大哥哥问道:“你们为什么要进去?”
“我姐姐是沉云阁的弟子。”她有些苦恼,“可她好久没有回过家里的信了, 也没有回来看过, 我娘担心她,就带着我过来看一看, 顺便给她送点东西。”
“我不知道怎么进去。”
果然啊!女孩并不意外,她问过好多人了。
但是面前的这个大哥哥与其他人的反应好像不一样。
他沉默了许久, 不知道是在想什么,片刻后,从袖中摸出了个东西, 郑重其事地放进了自己的手里。指尖触碰的时候,女孩发现他的手好凉。
她摊开手一看,手里好像放着一个刀穗。
女孩还没来得及弄明白为什么他要给自己这个东西,就看见大哥哥好像有点难过。
“你没事吧?”她赶紧问道。
“我没事。”
“真的?”
“真的。”
女孩犹豫了一下,仰起天真无邪的一张脸,小声说道:“可是你为什么在哭呀。”
他确实是眼里含泪,像琉璃珠子似的,剔透明亮,松开手就会在地上摔成碎片。
如此脆弱,却反射出坚不可摧的光芒,任谁都不会轻易松手的。
大哥哥愣住了,好像并没有发现自己在流泪,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流泪,有些茫然。
娘亲叮嘱过,说话不能太直白。女孩看见他那副模样,忽然觉得好像做错了什么事情,慌乱地摆了摆手,“对不起对不起!是不是我……”
好看的大哥哥摇摇头,摸了摸她的发顶。
他张开口,想要说点什么,又听见了其他的动静,便没有说话,就这么离开了。
女孩莫名地感觉到了一丝熟悉。
可她记忆中的姐姐已经很模糊了,其他人都说她眉眼很冷,很不近人情,但留在她回忆中的那张脸却总是带着笑,花似的灿烂。面前的分明是个男子,即使再怎么糊涂也不可能看错这个吧。女孩没有多想,低下头的时候才发现那个大哥哥没有把穗子拿走。
她忘记他当时走的哪条路了,咬了咬牙,正要凭着直觉追上去的时候就看见娘亲气喘吁吁地从另一侧跑了过来。
“不是让你不要乱跑吗?”娘亲温柔又不失严厉地斥责道。
“娘,我刚才遇到一个大哥哥。”
小女孩将手里的刀穗举起来给她看,“可他把这个给我之后忘记拿走啦。”
然后她看见娘亲拿过她手里的刀穗,摆弄了一下上面剔透的珠子,看见上面的字之后,突然就抱住了她,也不说为什么,抱得紧紧的,痛哭出声。
眼泪顺着女孩的衣领流了进去,她不知所措地转头看向娘亲手里的刀穗。
珠子上面刻着一个“卿”字。
他把那个殷卿卿当作护身符交由给他的刀穗就这么简简单单地送了出去。
聂秋想,要是师姐知道了,应该也不会指责他。
毕竟师姐一向护着他,既没有端着架子责骂过,也没有对他难以启齿的事情过多询问。
更何况,那个女孩是她一直挂念的妹妹。
聂秋听见身后的哭声,却没有回头,心脏明明是钝痛的,却又好像释然了一般。
死去的人不会再回来,而生者还是在浮世挣扎。
就像师姐的家人,他和他们一样,即使再难过还是得咬着牙走下去。
往后的漫长时间里,即使没有人再知晓沉云阁,他记得就好。
回忆是刀锋或是良药,是苦或是甜,想忘记还是铭记,都由他自己选择了。
他将手放在胸口处,能够清晰地感觉到皮肉下的心脏正在用力地跳动着。
咚。
咚,咚。
它正高喊着,用震耳欲聋的声音告诉他,你正活着。
伴随着你好几年的仇恨和梦魇已经都烟消云散,你如今正像刚出生的婴儿一样呼吸着。
咚,咚,咚。
鼓杵一下接着一下地敲击着巨大的鼓,牛皮制成的鼓面像水纹似的震颤,雄浑有力的鼓声直达天际,敲碎了风声,浮云散尽,露出背后的明亮而刺眼的旭日。
聂秋拨动紫檀珠子的手指始终没有停下来过。
一切早就过去了,即使他再怀念,真正回想一遍之后,怀念也只是怀念而已。
而师父和师姐,他们也不会想看见自己沉溺于回忆之中的。
每次回忆沉云阁的那几年,当含霜刀和饮火刀静悄悄躺在角落处的那一幕出现时,聂秋就像是被人唤醒一般的从回忆中脱离,而往后经历的那些也没有什么可以挽留住他的,所以他即使是害怕自己难以从记忆的泥沼中回到现实,那也只是杞人忧天罢了,这样的事情其实根本不可能发生在他的身上。
聂秋抬起眼睛略略一扫。
聂迟在不远处看着,脸上是掩不住的得意和自豪,有人在向他敬酒,他也照单全收。戚潜渊沉下视线,不知道是在想什么,孟求泽站在他身旁,嘴角带着笑,没有丝毫动摇,是张无可挑剔的面具。皇帝的神色有些疲倦了,眉宇间带着股严厉,他视线所过之处,没有人敢碰上这个病恹恹的狮子的眼睛,都低下了头。老祭司拿出了十二分精神去监督祭天大典的流程,没有余力去顾及跪坐在软垫上,心思却已经飞到八丈远的新祭司。
他忽然觉得好笑。
实际上,这等严肃的场面里,没有什么事情是可笑的。
可聂秋就是忍不住掩唇笑了笑,眉眼舒展,是一片平和自然。
其实不用等,早就有答案了。
从他离开的那个无光的夜晚时,从他离开落满积雪的陵山时,从他郑重地把刀穗交到殷卿卿的妹妹手上时,从他死在邀仙台之后,在望山客栈的屋檐上坐了一晚上时……一切就已经水落石出,昭然若揭,根本不需要再给他留时间去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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