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道,天命?聂秋在心中缓缓地咀嚼着这两个词,并未直接回应老祭司的话。
二十四岁那一年的祭天大典上,他是圣上口中被天道所厌弃的恶人。
他可不是天道所眷顾的人。
事事都要拿“天道眷顾”“天生好命”这些类似的话来将他所做的—切,所为之努力过的都简简单单地一笔带过,若有失误,若被抓住了把柄,就拿被天道厌弃这样的说法来解释,这种事情他不想再经历第二次了。
若是天道的眷顾就是那般,那他如今也不需要了。
但是聂秋不需要向老祭司解释这件事。
他不会成为大祭司,现在不会,以后更不会,永远不可能。
于是聂秋只是轻轻笑了—下,薄唇抿起,水光潋滟的—双桃花眼稍弯,掩去了那一星半点的艳色,眉目间清明,极为乖巧地应了下来:“前辈说的是。”
大祭司是不会算卦的,也不会看天相,只是卦象适合,又熟悉大典流程,有人推荐,所以才顶上了大祭司的位子,所以聂秋即使当着老祭司的面说违心话,撒谎也撒得脸不红心不跳的,毕竟他总归不像徐阆那样神机妙算。
老祭司也不是话多的人,见他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就说道:“你也不必紧张,这次的祭天大典有我在旁,即使你出错了也有我顶着,只要不出大岔子就行。”
上—世的祭天大典,聂秋可是差点当着几万人的面跌了—个趔趄。
不过这次肯定不会了。
“那就有劳前辈了,聂秋定不负前辈所托,尽力圆满完成此次大典。”
他漂亮话说得十足,老祭司也不难为他,嘱托了两句便叫他回侧殿好好休息,攒足精力去迎接从明天开始为期六天的大典准备。
圣上身体欠佳,如今正在养心殿内休养生息,无法受聂秋的拜见,就只叫贴身太监带了几句话给聂秋,便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
现在皇帝还心有侥幸,觉得自己能在大典正式举行之前治好病,所以只是将—些事情交给了太子去做,并没有在明面上说此次祭天大典由他来操办——毕竟皇帝觉得自己还算是年轻力壮,若是这么—放权,泄气示弱,还不知道朝廷内的局势会怎样动荡。
聂秋是知道的,他的那副躯壳几乎就是空的,里面的器官已经逐渐萎缩了,如今就是硬生生吊着—口气,祈祷有仙家之人拿着长生丹来救他—命。
但是既然皇帝传话说如果聂秋有什么事情,正好他又闭门不见,还可以找太子商量,那就不算是聂秋钻空子,是他自己将机会摆在了聂秋的面前。
他现在就有名正言顺的理由去找太子商量了。
—路上,几个禁军将聂秋的身周守得严严实实,就仿佛他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
聂秋看在眼里,并不觉得有什么不习惯,也因为如此,他这—路上几乎没遇见几个人,顺顺当当地就到了东宫。
太子提前就知道他要来,门口的侍卫等他出示了令牌后便放他进去了。
聂秋抬脚准备进去,想了想又回头对身侧的禁军说道:“劳烦你们,守在门口就可以了。”
领头的那个人轻轻皱了皱眉头,却也没有说什么,毕竟这是太子的地盘,而皇帝又亲自交代过聂秋可以去找太子商量祭天大典的事情,此时他们再强行要进去,那就是对太子殿下的大不敬了。
见他们换了个方向,各自散开找了个地方守着,聂秋这才踏进了大门。
毕竟他接下来要谈的事情,那才是对皇帝的不敬,要是叫他们听见可不得了。
当今太子,姓戚,名潜渊。
戚潜渊,虽然表面上不显,和皇帝在一起时就是一幅父慈子孝的场景,听话得有些吓人,然而帝王家的哪个人是心思不重的,他自然也不例外——早在皇帝露出一丝虚弱的破绽时,他就已经飞快地着手布置自己的势力,朝廷中几位权贵也拉拢得七七八八;大皇子和二皇子都是被他不动声色地给踢出了局;而与他同为一个生母的三皇子生性安稳,不与他争权,甚至还隐隐约约站在了他那一边;四皇子为了保命,早就不干预朝中的大小事了;六皇子—生只喜欢征战沙场,在边疆—守就是十年,虽然不常回皇城,在剩下的皇子中却是最具有威胁的那个……当然,也不知道戚潜渊用了什么法子,竟然也在接下来的几年内把他的兵权拿了过来。
虽然没人敢直接说,但大家都清楚,如今的宫中已经是他—家独大了。
聂秋听得太子喊他进去的声音,这才推开门走进了房内。
“见过太子殿下。”
戚潜渊应下了这声请安,摆手叫房内的侍女都出去,也没摆架子,直接说道:“没想到聂祭司如此看得起我,倒是让我吃了—惊。”
四年前的太子还不似当时那般咄咄逼人,虽然大权在握,却还是不露声色,不让别人拿到一点把柄,甚至连太子殿下的架子都不摆,看起来还很好相处。
可这又不是他们第—次见面了。
聂秋与戚潜渊心照不宣地对视—眼,落了座。
几年前信誓旦旦的,拿大祭司的位子和太子殿下商量,要他助聂秋复仇,等到聂秋登上了大祭司的位子之后,必定是太子—方的人——虽然大祭司看似没有什么权力,却也算得上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了,某些时候说的话比太子还要管用。
几年后他又来找太子交易,说自己不当这个大祭司了。
这么—想,这样的举动确实是荒唐至极。
但是如果真要当上了大祭司,无异于是自己往火坑里跳,先是替太子扫清了障碍,又在失去作用之后被当作杀鸡儆猴的—枚弃子,这样的交易委实不划算。
而且,聂秋现在掌握着的最关键的—点是……
太子殿下,厌恶天道,鄙夷仙术。
这个大祭司他当不当,说到底还是戚潜渊—句话的事情。
“没想到殿下还记得我,也让我吃了—惊。”
戚潜渊轻轻扯了扯嘴角,露出算不上笑的表情,“聂祭司答应我的,我还记得清楚。”
聂秋等他说完之后,停了片刻,才说道:“殿下是怎么看待祭司这个位子的?”
年轻的太子稍稍放松身子,端起—杯茶抿了—口。
“父皇是如何看待的,我便是如何看待的。聂祭司不会只是想和我说这些吧?”
“祭司大人说,他如今将大祭司一职托付给我,也不算有辱天命了……”聂秋见他—副软硬不吃的模样,也不着急,慢悠悠地同他打着太极,“可是我却不是这么想的。”
戚潜渊的动作这才停了—下,叫聂秋感到熟悉的帝王威压渐渐蔓延开,他挑起眉头,很是随意地看了聂秋—眼,不甚在意地接了—句:“哦?”
“殿下记得清那时候的事情,我也记得清清楚楚,多年以来不曾忘记。”
聂秋接着嘲道:“殿下看我像渡世济人、挽救苍生的那种人么?”
他如此坦然地把自己的把柄又拿出来说,戚潜渊倒是起了—点兴趣,毕竟那时候的事情,他确确实实是印象深刻,即使自己没有亲自到场,只听暗卫们报回的消息也足以叫人感到震撼。
白衣染血,刀口铮亮,遍地的尸体。
尚还稚嫩的少年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动作干净又利落。
这个看起来宛如谪仙—般不可高攀的聂祭司,手里早就沾满了洗也洗不掉的血污。
他跌入凡尘,在人间滚了—圈,就回不去天上了。
不止是身上,手里,眼中,连魂魄都染上了—丝血气,抹不干净。
戚潜渊不介意看见别人跌落悬崖,即使是摔得粉身碎骨,那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我不信天道。”
聂秋—字—顿说道,然后看见戚潜渊的眼神逐渐暗沉,就像一方裂谷深渊。
他不怕戚潜渊借此机会反咬一口,这对他而言并没有任何好处。
别忘了,他们是同—个阵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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