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秋?”方岐生的声音颤了颤,霎时间困意全无,只剩刺骨的寒冷。他忽然慌乱起来,动作粗鲁地掀开床帐,赤脚踏步上前去牵聂秋的手,“你这是……发生什么了?”
聂秋起先没有任何反应,任由方岐生拉住他的手。
片刻后,他像如梦初醒似的,眼中终于有了点细碎浮动的光芒,轻轻握住方岐生的手指,放在唇边吻了一下,松了手,转身又要往外走。
方岐生的指腹从聂秋唇边的血迹蹭过,但是没有沾染上半点猩红,只能感觉到虬枝怪木独有的粗粝触感,刺刺的,比刀刃更加锋利,一下又一下,割破胸腔中跳动的心脏,嵌进血肉骨骸中,楔子一样死死地钉在那里,告诉他,聂秋身上的血到底流了多久。
他咬着牙,皱起眉头,心里暗骂了一句。
因为他太熟悉聂秋身上的气息了,熟悉到能将警惕性降到最低,丢盔弃甲,剥去一切该有的防备,就连浓郁的血腥味都闻不到一丝半点,在聂秋说了那句“我没有走,就在这里”的话之后,就真的信了他,安安稳稳地重新睡了过去,没再惊醒过。
所以完全没想到后来会发生这种事情。
“你别走。”方岐生下意识将聂秋扬起的袖摆紧紧抓住,又不知该说什么话挽留他。
太糟了。
方岐生想,说到底,他根本没有任何理由能留住聂秋。
聂秋要走,只需带上一柄含霜刀,就能远走高飞,头也不回地离开。
他的喉结上下滚了滚,从牙缝里逼出一句不算是挽留的话来:“是我哪里做错了吗?”
聂秋怔了怔,看了方岐生半天,停滞的思维嘎吱嘎吱地转动了几下,这才意识到方岐生刚刚到底说了什么话出来,不由得以手遮面,摇着头,说了这半个时辰以来的第一句话:“不是,你很好,你没有哪里地方做错了,我只是想出去打点水清洗一下。”
声音虚弱得很,一碰就散,其间还夹杂着几声咳嗽。
他说出这话就好像用尽了全身的气力,往后的许多话都说不出口,只能深深地看着方岐生,眼底的情绪复杂,淡薄又沉重,即使是眸光闪烁之处仍存了阴郁苦闷。
好像他经历的不是一晚上,而是经历了一生的悲欢。
方岐生不可能放手。
他敢肯定,聂秋要是去后院的井边打水,就凭这副恍恍惚惚的模样,能一脚跌进井里。
“你晚上是不是没睡觉?”方岐生轻轻吸了一口气,决定不再追问聂秋,先解决最重要的事情,其余的等聂秋醒了之后再仔细询问,“先去休息,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
聂秋这次没有再固执地要去清洗身上的血迹,由着方岐生将他拉到床边,褪下衣裳,准备上床的时候才迷迷糊糊想起这么一回事,停了动作,轻声说道:“我身上脏得很。”
方岐生笑了一下,“我又不嫌。”
说完后,方岐生将这木头桩子拽上床去,把温暖的被褥全盖在他身上,替他掖了掖被角,似是无意地在他身上摸索了两下,确定没什么需要包扎的伤口之后,就用手掩住聂秋的眼睛,把他的微颤的睫毛梳下去,说道:“你先躺一会儿,我去将典丹和季望鹤找来。”
他还是不放心,毕竟聂秋浑身都是血,怎么看也不像是没事的样子。
聂秋应了声,却没有闭上眼,自顾自地说道:“方岐生,我告诉过你,我有多喜欢你吗?”
大半夜的,浑身挂着血,看起来又虚弱又憔悴,结果突然就说出句没来由的话来。
方岐生心里有种不详的预感,总觉得聂秋这副模样就跟交代后事没什么两样,索性也不听他后半句的话了,又去捂住聂秋的嘴唇,抢在他之前回道:“我知道。”
“你就在这里呆着,我马上就回来。”
说罢,方岐生披起外袍,草草地将靴子穿上,很快就出去了。
你不知道。
当房间内再次陷入沉寂时,聂秋暗暗想到,如果方岐生一辈子都不知道也好。
上一世他在邀仙台面对死亡时有多么坦荡,这一世面对死亡时就有多么惶恐茫然。
但如果再问上一次,聂秋仍然会回答,这一切都值得,他不后悔,也不可能后悔。
那时,他看着指甲缝里流出血,抬手又发现眼睛也在流血,顺着眼角淌下去,胸腔又痛又痒,引得他掩住嘴唇低声咳嗽起来,咳出零星的血块,在衣服上绽放成大片大片的花。
虚耗说:“我能听到你的生命在流逝,你快要死了。”
要是有闲情逸致,聂秋还想仔细问问它生命流逝时的声音是怎么样的。
是兵戈相交时的铿锵声,是血液流淌的汩汩声,是朔风卷过大漠黄沙的簌簌声,又或者是木炭在火焰中燃烧时热烈又响亮的噼噼啪啪声,还是像冰融化成水那样,静默而克制。
但是聂秋此时正扯了桌面上的绸缎去擦面上手上的血,无暇顾及它的话。
擦去,重新涌出来,又擦去,又涌出来。
他逐渐发现自己现在的行为无异于用手去堵住泉眼一般,没有任何意义。
不消虚耗提醒,聂秋也知道他现在就悬在死亡的深渊之上,手脚并用,狼狈不堪地挂住一根细细长长的树枝,生怕坠下去——他甚至能清晰地听见树枝断裂的声音。
那就坠下去,跌进深渊,摔得粉身碎骨,叫后世把他挂在城门上,记住他的愚蠢莽撞。
聂秋没有再试图止血,他在桌前静静坐了一会儿,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忽地叹了一口气,然后从衣服上撕下了一块布料,用指腹蘸了血,在上面一字一字地写道:玄圃堂,白玄。
布料也就那么大,多写一个字或少些一个字都显得突兀。
于是聂秋索性就不写了,将布料压在碎石底下,免得被风吹走。
他想喊醒方岐生,想对他说,你看,我就要死了,我得赶紧告诉你我找到了有关你师父的线索,我得赶紧告诉你我不是故意要离开,我得赶紧告诉你我有多喜欢你。
但是聂秋又想,他不愿意在方岐生的面前死去,那该有多难看啊。
他听见肋骨寸寸迸裂的声音,五脏六腑都搅作一团,将呼吸声挤压得趋近于无,眼前的烛光焰火散去,只剩下了一片白茫茫的云雾,遮掩住人间山河,拽住他的衣襟,小心翼翼地把他从躯壳里取出来,向上托起,引向更高处的空寂渺茫。
“虚耗,你记得,去告诉步尘容……这些消息一定与天道的软肋相关。”
聂秋轻轻说完,甚至还能听见虚耗焦急的声音:“你醒醒,聂秋!你现在还不能死!”
对,他还没和其他人告别。但死本身就是件不辞而别的事情。
他窥见了不能被窥见的禁地,要救本来应该已经死去的人,所以代价也随之而来了。
他能够猜到,若不是他所窥见的东西太过重要,天道不可能下这么狠的手。
聂秋最后只觉得有点可惜。他有很多话还来不及对方岐生讲,也没有陪着他去寻找常锦煜,没有和他看过这人间的大好山河;他还没看见萧雪扬从圣医阁学成归来后的样子,没看见她未来心仪的人长得是何种模样;而竹林中的沉云阁,这么久了,他也没再回去祭拜过。
生如蜉蝣,死如白霜,转瞬即逝,倏忽百年。
“最后再拜托你一件事情。”聂秋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发出声音,也不知道虚耗到底听没听见,嘴唇动了动,缓缓吐出一句低不可闻的话来,“等我死后,带走我,碾碎了也好,焚烧了也好,洒向风中,抛入海中,走得越远越好,不要让方岐生看见我的遗体。”
然后,一切声音都消失了,疼痛感一扫而空,他终于感觉身体变得轻了起来。
人间的景色逐渐远去,高处的浮云消散,夜空在繁星的点缀下明亮如白昼。
聂秋感觉到云端的罡风呼啸而过,他猛地喘息了一下,眯着眼睛顺着风来的方向看过去。他觉得自己大抵是产生了幻觉,又或者是在停止呼吸之前的那一瞬做了个美梦,不然怎么会看见这么干净的天空,离得极近的星光,还有……照在他身上的,皎洁如白璧暖玉的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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