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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5章 山色
季望鹤完全听不进去任何劝说。
聂秋见他态度坚决, 将安丕才的那杯酒一饮而尽后就不说话了,便不再提此事。
其实在意这件事的人不是方岐生,而是聂秋。
他之前听方岐生略略说了宋顼和宋存音的事情, 包括宋存音是怎么死的,宋顼又是如何千里迢迢跑到总舵与常锦煜对质的,他都有所耳闻。
然后, 他就觉得这件事没有那么简单。
派玄武门的弟子去查了之后,他们才知晓,原来宋存音还是季望鹤的义子。
季望鹤是个自私又小心眼的人, 谁摸了他的猫, 谁弄坏了他的衣裳, 谁打碎了他的花瓶,谁想管他要什么东西,他心里一笔一笔记得清清楚楚,就等着秋后算账。
所以这么多年过去了, 他是完全没有找个伴儿的意思。
毕竟他从不肯无私奉献,将自己的东西白白给别人, 更不可能和其他人一起生活。
当初宋顼拿了他一个小玩意儿,就被他念叨了好几天。
但是宋存音的玉佩, 发簪, 用来做衣裳的布料,很大一部分都是季望鹤给的。
换句话来说, 除了宋存音这个去世多年的人以外,季望鹤再没对谁上过心。
此事虽然留有缺憾, 但是无可转圜,也在聂秋的意料之中。
如今魔教四门只有朱雀门是心不甘情不愿地宣告臣服,肯定会对方岐生以后所做的事情造成不好的影响, 总舵发生混乱的时候季望鹤也极有可能会站出来闹一闹,所以,聂秋原本只想借此机会看看此事有没有解决的余地,但是季望鹤完全听不进去他的话。
既然他听不进去,聂秋也没必要硬向他灌输什么思想,索性就不再多说了。
他不是想要劝季望鹤,只是想说,我知道你恨常锦煜,恨方岐生,也知道你不可能原谅,涉及到生死,这本来就不必原谅,方岐生也没想过要你原谅,你们两不相欠。
所以今夜将愁绪化作酒水一饮而尽,随月光化为流水,暂时忘却前事就好。
聂秋想,他终究是在正道呆惯了,就喜欢多管闲事,尤其是有关方岐生的事情。
杯中盛满了清酒,映照出盈盈的波纹,在月光下显得很安静,而他向季望鹤举杯示意,嘴里说的都是些毫无关联的话:“不为别的,只为敬这一席安稳之处。”
然后他像季望鹤之前那样,仰头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方岐生摩挲了一下杯沿,幅度很小地抬了抬酒杯,低声说道:“也敬月光。”
周儒想了想,说道:“敬魔教,愿魔教前途坦荡,百年不衰。”
他还是没敢将杯中的酒全部喝完,只是象征性地勉强喝了几口下去。
段鹊杯中的与他们都不同,是盛了血酒,散发着阵阵的腥气,她神色淡然地端起酒杯,说道:“敬乱世,敬鲜血。”随即,也饮尽杯中血酒。
石荒拿的是酒碗,一条腿支起,一条腿盘着,醉醺醺的,说道:“敬世间最强者。”
“敬未知的将来。”安丕才饮下凉透的茶水。
一直沉默的玄武小心将面罩拉下一截,露出嘴唇,顺势把酒杯递到唇边,声音照样嘶哑低沉,却很难得地多了些许温柔,说道:“敬在座诸位。”
季望鹤在他们一个二个突然开始敬酒的时候都愣住了,等到最后的玄武说完话之后,所有人都将目光放在了他身上,他才开始庆幸今天穿得光鲜亮丽。
但是他连一个字都没有提到自己,满脸不情愿,眼神却专注认真,拢了拢宽大的袖摆,没有看在座的任何一个人,只是举起酒杯,望向朗朗明月,轻轻说道——
“敬宋顼,敬宋存音。”
这两个名字说出来的时候,季望鹤后知后觉地有了一种陌生而又熟悉的感觉。
他已经太久没有提起过这两个人了,连念个名字都觉得恍如隔世。
当初发现宋存音死去的那天,宋顼伏在床边去抱宋存音,声音带颤,半天说不出话来,宋顼的夫人泪眼婆娑,泣不成声,而季望鹤酒站在门口,望着房内的一片景象,只觉得自己像是个局外人,因为,所有人都在哭,这样不就显得他冷血又无情吗。
但是他也迈不动步子,挪不开视线,只是看着,感觉像是自己的肉被硬生生剜下来一块儿似的,永远都结不了痂,永远无法愈合,永远无法填补,痛意就在那里了。
他以为自己再说出“宋存音”这三个字的时候,会再次感觉到那种无法忍受的痛苦。
可是,时隔多年,他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脑中却只有一个画面。
季望鹤不喜欢凑热闹,也不关心其他人到底在做什么,只知道那天的镇上格外热闹,但是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呢?他早早地清洗了一番,卸了面上的妆容,正准备换了衣服时,窗户就被敲响了,两重三轻,是宋存音向来喜欢玩的把戏。
他打开窗户瞧了一眼,少年趴在窗棂上,歪过脑袋看他,眉宇朗然,俊秀端正,笑得却傻里傻气,脸颊上有个明显的酒窝,眼睛亮亮的,像撒了一把磨碎的宝石进去,又亮又清,是深夜中的一盏明灯,然后小小的、明亮的灯火向他撒娇道:“季哥,陪我去灯会好不好?”
宋存音死了,他的明灯也随之熄灭,再也无法点亮了。
或许是醉了,季望鹤想,不然眼前为什么一片模糊,心脏也是沉沉的,思绪却愈发清晰,好像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云端上,轻飘飘的,让他将前尘往事都忘却在风中。
他晃了晃酒杯,看着杯中倒影碎成万片浮光散去,然后将苦涩的果酒饮入喉中。
季望鹤搁下酒杯,不再去看其余的人,他想,是不是脸上的妆都花了,那该很丑,所以他得赶紧回去,但是身子却没动,只是闷头笑了起来,念道:“且须饮美酒,乘月醉高台。”
但得酒中趣,勿为醒者传。
此情此景,当饮一白。
于是聂秋替他满上一杯酒,各自喝酒去了。
哭的就哭,笑的就笑,最多不过大醉一场而已。
谁都不知道到底喝了多少酒进去,到最后或许只有滴酒未沾的安丕才是全然清醒的。
石荒用手托着脸颊,眼睛微阖,醉意朦胧,陷入了浅眠之中;玄武站在一旁吹冷风,好让自己保持绝对的冷静与清醒;周儒是醉得不成样了,随便拉一个人都能讲半天的话,说的又都是废话,什么银两匮乏,什么正道难对付,都是他平日里愁的事情;段鹊安安静静地在旁边喝她的血酒,时不时在周儒要走远的时候将他拉回来。
聂秋感觉头脑昏沉,但是也不至于叫人难受,是那种让人心生愉悦的目眩感。
他深吸一口气,懒懒地倚在方岐生的肩膀上,用手指去勾他的发尾。
方岐生低下头去看他,说道:“你喝醉了?”
聂秋很坦诚:“有点儿,你比我喝得多一些,应该比我更醉。”
说完,他抬起手臂,随意地指了目光所至之处的那座低矮山峰,问道:“那座山是你以前在那里放风筝的山吗?那夜的风到底冷不冷?雨到底大不大?你被常教主发现了吗?”
他所指的那座山峰静卧在深夜之中,山色空蒙,与周遭的树木融于泼墨山水画里。
这人不开口就不开口,一开口就接二连三地将问题抛过来。
方岐生按了按眉心,说道:“你一个个问我。”
“然后,你每问出一个问题,你就得先亲我一下,我才会回答。”
聂秋惊觉方岐生哪是微醉,这根本就是醉得神志不清了,只不过他喝醉酒后的样子和平日里没什么两样,语调、神态,都很正常,直到说出这句话才将此事暴露了出来。
他抬眼看了看,安丕才很友好地冲他一颔首,起身走到玄武身边一起看风景去了。
而段鹊见他神色尴尬,伸手将说个不停的周儒轻轻拉过来,说道:“聂护法不必介怀,周儒喝醉的模样和方教主差不多,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我已经习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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