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瑞好不容易寻了点阴凉,不过盏茶的功夫便被逮走了,他轻轻“啧”了一声,不情愿地抬步走了过去。
明帝等到人走到身边了,才压低了声音道:“朕听说今晨江太傅早朝是坐着你的马车来的?”
“江太傅新换了住处,一时没准备妥当,这不也是赶巧?”
明帝哼笑一声,又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动静有点大,心虚地看了眼江寻鹤,见后者并无反应才安下心来,低声斥责道:“若是没有你的授意,朕不相信这么大个中都城,他寻不到一驾车马。你便是心性顽劣也应当有些分寸,到底是朝官,是你的先生,你难不成还真要将那臭名声传满汴朝才算罢休?”
沈瑞略略抬眼瞧了下,随后唇边压出点笑意来,这些话听着掏心掏肺的,不知道还真当是什么舅舅关心外甥的戏码,实则一句话里挖了八百个坑,就等着看两人之间究竟是什么样的关系。
他将身子凑近了些,明帝倒是也迁就着他,直到两人之间的距离被拉扯到只剩寸许的时候,他才轻笑了一声道:“可臣最是讨厌读书,既然皇命不可违,便少不得要有人来担着。”
明帝旁边的春和吓得一张脸煞白,这话换个旁人说,够诛九族的。
那是磋磨江太傅吗?那分明是对陛下不满,陛下的皇恩不想受着,下一步是不是就要谋反?
谁知明帝闻言面色却轻松了几分,他不怕沈瑞莽撞顽劣,反倒是怕他真长出什么好使的脑子来,好在还是个令人放心的蠢笨混账。
于是心安理得地教导道:“朕难道不知道你是什么德行?叫你跟着太子一并听学那是多少人求不来的恩典,不求你能跟江太傅一般科举中第,就好好学几个字,免得以后掌管沈家时连家财都被诓走。”
明帝一番话说完之后,自觉实在是有些水平,却奈何沈瑞是个油盐不进的。
“那陛下应当送我去同账房学学。”
“你!”明帝指着他,气得说不出话来,他真心觉着这般混账绝不是同他长姐相似,一定是沈钏海没有教导好。
“还有脸说,你那生意都快要将汴朝闹翻了。”
沈瑞嗤笑一声,摆着手道:“陛下可别往我脸上贴金了,若是真心想要责罚,也先问问我爹,何故克扣我银钱。”
“朕还用问?就你那奢靡的用度,满中都还有人不知?”
明帝看了看他腰间上好的玉佩,又看了看他手中那张轻得不行的弓,着实是越瞧越觉着晦气,干脆闭了闭眼道:“滚一边歇着去。”
沈瑞计谋得逞,飞快地应了一声,便命宫人给自己搬椅子来。
明帝转头看了看江寻鹤道:“朕听闻你箭术也算不错,不如来试试?”
江寻鹤合手应了声,沈瑞倒是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他只知晓这漂亮鬼剑术不错,毕竟杀原主的时候那叫一个干净利落,倒是没料想到竟然还会射箭。
宫人搬了椅子过来,瞧着还站在明帝身边的沈瑞面上显出些犹豫,沈瑞原是打算坐回去继续扯着人袖子的,可眼下能遮阴的袖子已经被抓了壮丁,他干脆对着那壮丁招了招手:“来,放这。”
宫人恨不得将头埋进地里,但终究是不成的,只能硬着头皮搬过来。
沈瑞在一行人的注视下不怎么诚心道:“臣身子弱,便不同陛下推辞了。”
随后便挨着正站着的明帝坐下了,甚至还有余力塞了塞身后靠着的软垫。
春和已经麻木了,他从前只觉着沈瑞是倚靠着家世再外面放纵,现下看来分明全是靠着一颗不怕死的心。
江寻鹤已经挑了趁手的弓,不用很懂的都能打眼瞧出来,同沈瑞那个一比,简直是天上人间的区别。
弓身拉满,沈瑞几乎能瞧见隔着官袍料子的背是如何绷紧的,仿佛一根筋牵扯着,将劲瘦的腰身也裹覆上力量。
破空声响起,箭矢飞驰而去,正中靶心。
春和一众有眼色的气氛组顿时便大声鼓掌赞叹,就连明帝也露出了些满意之色。
只有沈瑞趁着众人高兴的时候,将身侧的手掌翻过来,摸了摸上面的那层薄茧。
从前,他只当是江寻鹤在家中做活留下的,而今才知晓这双手要取人性命简直有百种的法子。
可而今他和江寻鹤,都还活着。
第138章
明帝满意地看着江寻鹤射出的那支箭, 他也是听闻江寻鹤从前在宗族的学堂中一并学过这些,不想箭术也是称得上一句极佳。
虽不能横纵于朝堂之间,成为料理那些世家的一柄锋刃, 但若能将太子教导为一个合格的储君,也未尝不是百年兴盛之大计。
越是瞧着远处的箭靶心中便越是高兴,明帝边口中说道:“爱卿箭术极佳, 应当有赏。”边转过头去找他处处合心意的爱卿。
结果方一转头就瞧见了沈瑞正扯着人的手掌在那辨看, 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神色间有些怔愣。
明帝原本的兴致顿时便消减了大半, 他没什么好气道:“你还能瞧出什么东西不成?”
沈瑞闻言回过神来,瞧着明帝那般小气的样子眼睛一转,心中便起了些坏心思, 他耸了耸肩诚恳道:“干这么瞧着大约是瞧不出什么了, 只是觉着太傅这手似乎与臣不同, 臣的手射箭时便不如太傅这般好用。”
明帝一句“废话”到了唇边又被他重新咽了回去, 瞧着沈瑞那股子弱不禁风的模样,忍了忍劝慰道:“你不过方学, 自然是要差些的,勤于练习总是好的,便是不能在箭术上有什么精进,也好免些弊病。”
沈瑞眨了眨眼, 面上显出些笑意,单是明帝这点突如其来的恻隐之心便已经算是着实有趣, 毕竟他同萧瑜兰将原主将养成这样, 若说不是有意那也委实太巧合了些。
将原主养废了之后, 又摆出这副生怕他死了的模样来,沈瑞琢磨了片刻后也只能夸赞一句“猫哭耗子”。
说到底亲情不见得真就有多少, 只是他便是死,也得死在明帝的计谋之下,而非因着什么病症。
被他扯住的指尖轻轻回握了一下,略带着点安抚的意味般。
他看过去时却只看见了江寻鹤垂下的眼,指腹轻擦过方才抚摸过的薄茧,沈瑞转头看向明帝道:“多谢陛下关心,只是臣素来是个不大成气候的,只怕要让陛下失望了。”
明帝忽略掉他话中的那点阴阳怪气的意思,只瞧着他唇边眼角的笑意,心中不知忽然生出哪门子的酸涩来。
他身前的萧明锦还浑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射出一箭后便兴致勃地转头寻他的父皇去看。
即便两人平日里总在皇后面前吵闹,但彼此心中都清楚不过是玩闹,一个虽然顽劣却从不曾让父皇失望,一个看似严厉,却肯将手中最好的利刃拨给他做先生。
明帝的袖子被他扯动了,萧明锦扬着脖子一脸得意地看向他,等着后者的夸赞。
明帝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向了远处被射中红心的箭靶,片刻后又将目光收拢回来看向了萧明锦。
这是他的孩子,而今身为汴朝的储君,学问武艺亦是一日比一日更精进。
可沈瑞也同样是他看着长大的,而今只得了个中都内第一纨绔的名声。
沈瑞神色散漫地欣赏着明帝略带有愧疚的目光,早着二十几年的算计而今竟然也能发酵出些心软,只是这些满腹筹谋之辈,只怕今日愧疚一过,便又会继续理所当然地将旁人作为筹码。
沈瑞不知道别人看了心境如何,可他勉强算半个当事人,瞧起来只觉着荒唐可笑。
站在明帝身旁的春和见状终于觉察出了些不对劲,于是不断地给沈瑞使眼色,直到眼睛都快抽筋了,沈瑞才合了合手不冷不淡道:“陛下也别这般惋惜地瞧着臣,不知晓的还以为对臣抱着什么武状元的期许呢。”
真正的武状元:“……”
他低头看了看沈瑞的那张弓,一脸忍受不了地转了过去。
明帝哽了哽,听着他三句不离自己那点莫须有的武艺,干脆招手道:“你来试试。”
沈瑞也不怯场,顶着一众宫人的目光便拎着那张幼童所用的弓上场了,萧明锦连忙将身侧的位置让给他,还小声鼓励道:“表哥一定可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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